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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双锃光发亮的重重的皮鞋,似乎在述说着另外的一个,或者,同样的这个城市,人所周知或鲜为人知的历史。也许,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正是那位当初开着车,挡了公主的道,被打了,又被送到那间神秘的屋子里去的少校军官。也许,他就是当初站在那座神秘小楼里执勤站岗,或者,躲在猩红帷幕里的特工人员,或许是当年追踪过“梅花鹿清香”的川军某军营的伙夫……
老人用他那已吐词不清的不算难看的嘴,断断续续地述说着那些往事。
“她,虞苜公主和她们家族那些事情,谁不知道?当时,连茶馆里的老板伙计,都知道。”
“我们知道的事情,比他们那个家族里实际发生的事情要少得多,少得多。”
“美国人?知道,知道。据说,他是盟军专门秘密安放在她们家族中来,刺探军事经济情报的钉子。盟军怕他们把到手的军援拿来乱花……”
“哦!原来这么回事!还有……”
“那支钢笔?那年,不是已经挖出来了么?”
“但是,经过鉴定,又有人说,不是那支。”
“她?……虞苜公主……”
“知道,知道?”
“可能走了,也可能早已消失。”
“她早离开了这座城市,和她的家族一起,在这个城市,那个城市间飞来飞去,她玩了不少男人……”老人说到这里,脸上肃穆起来。
“她是多么美丽,多么能干啊!”
“……”
“至于她,保育员?梅花鹿?岫儿?素子?她也是那时我们的城市美人啊!我老早就想打听,她究竟到哪里去了啊!”
老人正是当年的行刑队长?专干侦探绑架秘密暗杀的勾当营生?保育院教师秦二娥和美国大兵杰姆,当年,就差点被他带着公主的家丁,在深山沟里活活埋掉?
……
历史谜团,我们总无法解开。那封信上,干练姑娘虞苜公主告诉二娥,一旦有谁强暴她,一旦生命受到威胁,就用这把枪自卫,或者自杀。
可惜的是,老人一辈子,也没有动过这把枪。
究竟有没有人强暴她?究竟她的生命有没有受到过威胁?我们不得而知。
……
“枪和铁箱,留下吧!作为文物,见证这座城市的光荣和历史。”
有关部门的同志说。
“不行!”养老院院长脸上露出不可商量的神态。
“老人临死时,惟一的希望,就是把她和这口精致的小铁箱一起烧掉。”
……
梓茕不知道,也没有问小雯。她在一把把地把老人的骨灰装进骨灰盒的时候,是否骨灰里残留着那把精致的勃郎宁女式手枪的残屑。
了解人,就是了解这个世界。梓茕想,了解女人,就是了解我们自己。然而,为什么要凭借手枪的残屑,来了解一个如此美丽又如此沧桑,如此神秘、又如此使人一览无余的女人的生命啊!女人,孕育大地孕育鲜花孕育生命果实与爱情的女人,和那把精致的手枪,有什么必然联系呢?离开了它,我们凭借什么样的思想小船,去耕耘人类生命……苍苍茫茫的大海。
金笔
简直天方夜谭,她也要出国?
小岑大方地站在梓茕面前,认真地说:
“很快,签证就下来了。”
要不是她还穿着那套扎了红领带的白色西装,梓茕简直就像听到另一个世界里的事情。
的确,这件事情真像在另一个世界里发生。花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梓茕都没有理清它的来龙去脉。他似乎还记得,那位美国大兵,那位老人,当年
别墅外站岗的小兵,说过,她不是神秘失踪了么?这不过是假象。实际情况是,当这个城市的战争渐渐平息,另一场更大规模的残酷战争又开始了。干爹家族很体面地离开这个城市之前,干练女孩虞苜公主绞尽脑汁处理了她这对假想的情敌。老女人,当时那位保育院教师秦二娥,逃难的姑娘,得到小兵报信说要把他们秘密处置的时候,她抱着那口沉甸甸的小铁箱,在这个城市周围城镇乡村四处流浪。据说,铁箱里除了那把勃郎宁手枪之外,还有沉甸甸的金条。二娥在小镇的池塘边,和一位逃难到这里来的私塾先生相遇。私塾先生把她带回了家乡。私塾先生的家乡是遥远的那片经常土匪出没,后来成为红色暴动根据地的光荣山水。他们在那片山林中隐姓埋名,过着外人不知的生活。后来,私塾先生带领一支游击队和当时的政府对抗,他在对抗中牺牲。又有人说他没有牺牲,只是被俘,押解到这个城市里来。在这座城市另一场战争结束前夕,牺牲在那座悲壮的历史山岗上。而她,还是带着那口精致的小铁箱和六七个月的身孕,在那片大山中的江边小镇生活下来。解放后,她生下小孩,修了瓦屋,分了田地,过起了普普通通的农家小日子。至于她后来怎样逃到这个城市,我们一点也用不着怀疑。她的心灵她的铁箱告诉她,应该在哪一座城市活着。同时,反复剿匪镇压反革命,也使她无法安定地在江边老屋生活。她把瘦小的婴孩,交给村上一位祖传牛姓老中医。她把一根金条,夹在襁褓中,留给老中医,为她育养婴孩的贫穷日子里起了救命的作用。另外一根呢?下落不明。还有种说法是,那个婴儿和婴儿身上的一根金条,裹在襁褓中的还有一支重重的金笔。这一切,是满脸胡须的老中医,早晨,在结满秋霜的大江边捡回来的。而她,趁监视她的肃反干部不备的时候,星夜辗转逃回了这座城市。从此,隐姓埋名,历经无数生活磨难,又这么坚强地默默无闻地生存下来。
幸存者,又一个幸存者!
既为幸存者,什么命运不能发生?在这个城市即将举办抗日战争胜利某某周年大型中外学术活动文化活动商业活动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居然出现了一位风度翩翩的文化老人,带着和他同样风度翩翩的文化商人,他儿子的儿子凯伦,到这个城市里来商谈合资,寻找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历史记载和现实交流。而这个活动,牵涉到这座城市的最高文化当局和公安档案等等部门。一个声势浩大的寻找五六十年前那位女主人公秦二娥下落的文化工程、历史工程、外交工程就此展开。公安档案、对外交往、政协文化等等部门通力合作,两三个月之后,这一切的一切,都查得水落石出。
这位来自美国的文化老人,正是当年那位失了踪的美国大兵杰姆。
杰姆回国后,脱离军界,潜心读书。后来成为一位研究历史和哲学的专家。
又一位研究历史和哲学的专家。
那位姑娘,正是当初那位像小天鹅一样表演《水兵舞》的保育院教师秦二娥,和梓茕所描绘的和历史上发生的故事,一模一样。
二娥怎样逃到这座城市里来?几十年风风雨雨,她靠什么生活下来?在公安局派出所居委会的档案中,有依稀记载。
那位私塾先生,是这座城市著名的烈士,如果你走进烈士纪念馆,血色的墙壁上还雕刻着他的姓名。
遥远大江边,那位满脸胡须的老中医牛瞎子,早已去世。他的坟墓旁,有一股山泉静静流淌。
而老中医捡来的那个婴儿,长大后继承了他的职业,他结了婚,他的妻子,一位普普通通的大江上船工的女儿,为他生了一大堆儿女。儿女们有的务农,有的做工,有的办起了小型食品加工厂,生意不错。而最小的女儿,也是最漂亮的一个,牛小岑,此刻,穿着白色西装,卧蚕一样秀美的飞眼,吟吟笑着,站在梓茕面前,无名指上戴着一枚亮光闪闪的金戒指,亭亭玉立成又一只白白嫩嫩的裸天鹅。
小岑和美国来的那对祖孙杰姆和凯伦一起,住在这座城市最豪华的接待最高级别客人的宾馆里。住了一个多月了,正准备签证。
到美国去,小岑还想读书,究竟学什么?她不知道。
“去了再说,什么合适学什么。”
小岑说。
这一切查证,都是公安档案文化政协等部门配合起来作为一项政治任务完成的。而且,新添的厚厚的资料,已装订成新的历史档案,放进档案馆,记载着这座城市的苦难与光荣。
梓茕无论如何把眼前这个女孩和她的背景,以及这些年走过的道路一一联系起来。
“究竟凭什么,那个美国老人,就相信死去的老女人是他过去的恋人?再说,她的儿子……你的父亲……你,又凭什么是她的孙女呢?”
小岑慢慢从她那黑色手包里拿出一支金笔,像托出一段沉重光荣的历史,重重的陈旧的金笔啊!
“这支笔,老人送给我爷爷,我爷爷传给我父亲,我父亲随便扔给了我……就是这支笔。”
梓茕慢慢接过小岑手中的金笔,仔细看了看,掂掂它的分量,多重多重啊!拧开笔管,一瞧,果然,笔的脊背上刻了一排英文。
“To my lover,Ere QinJim”
真是这样,真是这样么?梓茕的脑海轰然炸响,眼前金光四射。那种光亮,绝不亚于那晚杰姆和二娥在古墓里,看到对面山梁上炸弹爆炸的火光。
青龙寺
他们坐着
出租车,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穿行。不知不觉地来到这座城市的远郊,那是宗教圣地青龙寺。遥远的钟声,萦绕着袅袅青烟,飘向希望得到幸福进入天堂的游客们的心灵。
梓茕站在小岑祖母乳白色的骨灰盒前。那是一个无比宽大的“展览”大厅,白色的骨灰盒整齐地摆放着,看起来有节奏有韵律有色彩,像一首繁复沉默而永恒的生命之歌。洁白的骨灰盒上摆放着一朵艳红的玫瑰,玫瑰花前的飘带上写着的献词居然和钢笔上那排字迹一样不差:
“To my lover,Ere QinJim”
(给我的爱人秦二娥杰姆)
……
美国老人杰姆使用了公安部门在老人最原始的档案上查出的名字。后来干练女孩虞苜公主在不同场合给她取的名字:岫儿,素子,金蝶……一个也没有用!
……
“老人已经来过了。”
小岑说。
“来的时候,老人很平静。”
她说。
“他还参观了当年的战时保育院。”
她说。
“老人几乎站立不稳了……”
她说。
“据说,我祖母真正爱的人,不是我爷爷,也不是当年的美国大兵,而是一个彝族军人……可惜,早年,他被人暗杀了。”
“黑脸团长阿嘎?”
梓茕几乎脱口而出!这是早该想到的!在当年那么年轻漂亮的保育院教师秦二娥的心目中,黑脸英雄阿嘎,正直勇敢,大敌当前,替父亲带领队伍奔驰疆场,那才是真正的男人啊!可惜,……她保存着阿嘎父母送给她的两根金条,一根给了遗留在大江边上襁褓中的婴儿,另一根一直没用,老人死后,作为文物,上缴了国家。
人类的爱情啊,上帝真吝啬!连这点可怜的死后大团圆,也不肯留给我们……
梓茕轻描淡写地“嗯嗯”两声,绕过她的话题。他不想把这层纸给小岑说破。因为,世上的路,心灵的路,爱情的路,总需要人们怀着希望,继续行走。
……
他们来到这座城市……高高的历史山头,为牺牲在这座城市历次革命战争中的人们建造的烈士纪念碑前。墓碑耸立在一片郁郁青青的苍松翠柏之中,巍峨而庄严。这天,是为怀念革命英烈举行的大型展览和隆重集会的日子。展览馆门前是一个宽大整洁雄伟庄严的广场,那里游人如织,锣鼓喧天。又一个令人感到无比巧合的图画是,为烈士遇难某某周年举办的大型文化图书策划宣传活动正在进行。站在台上,代表作者讲话的正是那位当初和那些新潮小说家一起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