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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淳瞠目结舌。
老熹王当年曾帮着湘王与邵英争帝位,然而邵英登基后他便老实了。湘王谋反时老熹王担心受牵连,还带着全家跑来景阳居住以表忠心,邵英也宽容大度连连安抚,二人还上演了一出兄弟情深……老熹王年前正是因虚症病亡!
邵英竟然如此急不可耐!
沈淳倏地拍案而起。
自感觉出邵英想推沈家上悬崖,沈淳自谓已是步步小心退让。父子俩不但筹办军学释权,还严厉约束族中子弟不令作奸犯科。照他预想,邵英总该看出沈家的忠心,待太孙安稳了,自己便如年轻时一样早日请辞奉上军权便是。
哪料想忠心了一辈子,皇帝竟如此狠心屠戮沈家子孙,一点退路也不肯留。
先皇果然不是当年的先皇了。沈淳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当年能容他全身而退的邵英,早已变成心思狠辣,不,是狠毒的君王。
“倒要多谢姑祖母,为咱们家与骊珠公公结了段善缘,救了儿子一条命。”沈栗后怕道。
沈淳不禁想起当年沈太妃临终嘱咐:“……你要忠于他,但千万不要信他!”
闭了闭眼,沈淳虚弱道:“太孙也……”
“新帝是知情的。”沈栗漠然道,继而冷笑:“那孩子还没有先帝的耐性呢!”
随即把元瑞那谋反之问叙述一遍。
沈淳只觉冷汗涔涔,低声道:“先帝提醒了他,他又无甚手段,难免更加心虚,也更为忌惮咱们家。”
说白了,便是皇帝无能,反而害怕大臣。
想到此处,沈淳长叹:“若是先太子能多撑几年便好了。”
若邵威登基为帝,沈栗才能正儿八经地做一回能臣干吏,留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如今少帝登基,难免与大臣两头怕。
沈栗低声道:“新帝稚嫩,露了怯尚且不觉。然而他总有老成的一天,若将来想起这次问答,只怕他的猜忌便成了咱们家的罪名。何况十余年后,儿子难道真的去死?儿子不死,新帝没准儿还觉着咱们欺君呢。”
沈淳不觉骂了一声。
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在沈淳心中元瑞如今就是个小昏君的胚子。为着一个昏君,教他亲儿子去死?教他沈家就此败落?啊呸!
是你们邵家对不起我沈家!皇帝也不行!
沈淳背着手来回踱步,气得直喘。
他对邵英的忠心里还夹杂了少年时同赴沙场的情义,故此当年邵英要权,他痛痛快快便交了。如今邵英已死,临死前还给他沈家安排好死期,沈淳对邵家的忠心便只剩下君臣之义。与沈淳有情义的邵英死了,与沈栗有情义的邵威死了,元瑞凭什么对礼贤侯府露出獠牙?君不密则失臣,元瑞无意间透露的倾向教沈淳彻底对他失望。
“你想怎么做?”沈淳发了凶性,红着眼问儿子。
若说沈淳对元瑞是臣子对君王的失望,沈栗的失望中更有被背叛的恼怒。
沈栗为自己儿子编的教材是元瑞先用,从小教到大的孩子,又是他一手保上帝位。固然是邵英作为亲祖父的影响更大,但元瑞的表现说明了他对沈栗殊无君臣恩义,也无半点师生之情。
才登基便知道忌惮臣子,日后只会盼着沈栗早死。
“民心思安,儿子不会做什么大不韪之事。”沈栗望着父亲紧张的面孔微笑道:“但既然我沈家步步退让无用,儿子索性进一步,做个实实在在的权臣!”
“儿子不但要做权臣,还要为咱们家安排好出路。教咱们礼贤侯府成为响当当一颗铜豌豆,别说元瑞,便是元瑞的儿子孙子,哪个想动咱们家也要先崩了牙齿!”
第三百八十四章擅长的事
礼贤侯府乃是猎户出身,当年的确是太祖皇帝一手扶植起来,才得超品爵位。但这并不能作为邵家肆意谋害臣子的资本。
拼死拼活为你家征战沙场,先沈太妃对邵英还有抚养之恩,儿孙嫁娶、罢武修文都是小心翼翼猜测皇帝心思,临朝辅政步步思退。然而邵英祖孙仍不肯让沈家得以善终。
沈栗做事有耐性,然而不得不说,他确实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几代人卖命倒是这样下场,连自小受着忠君教育的沈淳都咬牙切齿,沈栗就更加忍不得。
邵英自认为安排周全,做到了极致——待十余年后礼贤侯府掌握的权柄足够对元瑞形成威胁时,沈栗的寿命也到头了——故而他是安安稳稳含笑而薨。却未料心腹骊珠到底因他的毒辣而背叛,自家的孙子又不争气露了马脚,而礼贤侯府,或者说沈栗所掌握的力量也远超他的预料。
说起来,读书出仕是沈栗穿越后才不得不选择的第二职业,他的老本行乃是从商。
他用小半生填满了盛国的国库,国人皆赞沈阁老通经济,只向“能臣”方面想,但没有人清楚,沈栗自己拥有多少财富。
礼贤侯府出自庶民,于今不过三代积累,沈家又不贪,能有多少钱呢?
呵呵。
对沈栗而言,他能适应这个时代,顺应这个时代,但心底却仍保持着前世的观念。他的心底从来就没有对邵家的愚忠,反而本能地防备皇帝这种生物。
打一开始,甚至在邵英还没怎么把礼贤侯府这个庶子放在心上时,沈栗便发觉礼贤侯府处境尴尬。从那时起,他就已经想着为自己积攒资本,预备皇帝一朝翻脸时好带着亲娘老子跑路。
在邵英的控制下,沈栗无法打着礼贤侯府的旗号不动声色地收拢人脉,但从建议承恩侯成立祺祥商团时,沈栗忽然认识到这才是自己擅长做的!
论权谋斗争,沈栗仍需费尽心机才能与这些古人抗衡;要攀科技树,沈栗的水平也不过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唯有赚钱的手段,他能甩当世人数个世纪!
而这时代的主流思想鄙视商人,对经济的力量也没有清晰概念。既然鄙视,便不重视;既不重视,暗地里做手脚的机会便多了。
“儿子从年轻时便开始与番商做生意,颇积累了些金钱,”沈栗静静道:“当年去兴办市舶司时,也暗中令人出海。对了,儿子在禺山夷民那里也有份子。嗯,这些年来儿子已占据了几座海岛。”
看着父亲惊异的脸,沈栗轻笑道:“这都是海外飞地,如今还不归我朝管辖。因而为了戍卫岛屿,应岛上居民要求,建立了几支军队……自保还是够的。”
沈淳好半天才捡起下巴。
“你……你那年所谓应番商要求乘船出海,便是安排你那几个岛屿去了?”沈淳不可思议道。
沈栗点点头:“隔着海洋,儿子不亲自去一趟不好控制。”
沈淳若有所思:“这些年不断有所谓望出国的稀罕东西过来,颇受我朝喜爱,只先帝不断派人探查皆无所获……”
“不止如此。”沈栗眼中慢慢升起戾气,冷笑道:“这江山是邵家的,咱们到底没法和皇上讲理。不过,若咱们沈家落难,儿子还是有把握教户部好生喝一壶的!”
沈淳缓缓吐出一口气,喃喃道:“为父只当自己生养出一个人杰,未料仍是小瞧了你。若是生于乱世……”
沈淳重新审视一番自己的儿子:若是生于乱世,这天下还有没有邵家的份儿?
“所以,咱们礼贤府侯府沈家日后便伺机出海自立为王?”沈淳笑道。知道早有退路,心中的奎怒和慌乱便渐渐平息。
沈栗摇头:“咱们那些不知名讳的列祖列宗俱都埋在这片土地上,乘船出海不过暂做退路而已。”科技不够发达的古代,海岛生活并不那么美好。何况,避居海外,未免有做丧家之犬的嫌疑。沈栗为盛国也算尽心半生,单为皇帝的忌惮而逃走避让实在令人不甘心。
“儿子今日只不过是来提醒父亲皇上对咱们家的猜忌而已,也教父亲知道咱们家已有退路,不要因一时焦急进退失据。”沈栗说着,微微笑起来:“权利此生彼长从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咱们礼贤侯府根基还浅,但总有一日会令天下侧目。或许咱们父子两个看不到,且看宁哥儿、宣哥儿他们吧。”
沈淳呆愣愣看着儿子恭敬告退,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沈栗所指。深深呼吸,心跳渐渐剧烈起来。捂着胸口跑去祠堂,抱着老爹牌位默默祷祝一夜,天明时终于恢复平静,整理朝服,父子两携手上朝去。
是年新帝初立,改元承庆。
承庆二年,沈栗卸吏部侍郎职,迁吏部尚书。
承庆四年,帝得长子驰,首辅钱博彦告病还乡。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沈栗位晋首辅,总揽内阁事务。
承庆七年,帝晋封大皇子驰为太子,加授沈栗为太子太傅。
承庆八年,礼贤侯沈淳携武威武威将军才经武镇守景阳,首辅沈栗率四十万大军远征北狄,攻破王庭。呃,或者说沈栗率四十万大军用火药将北狄王庭犁了个遍。赞安各大汗甚至没能得到作为俘虏往景阳参加献俘的机会,连带所有子嗣全尸都落着。
赞安各夺位时将所有弟兄、叔伯杀的干净,沈栗又将他这一支铲除干净。狄人遭受重创,还失去了王族血脉,不得不北迁三千里,百年之内都没能恢复力量,盛国再无狄人犯边之忧。
这是一场毫无争议的大捷。
太祖太宗两位皇帝平定天下,镇压叛乱,却始终没能解决外患。这一遭,沈栗非但令国人一雪集松之围的耻辱,还彻底赶跑了自前朝便屡屡入侵抢掠的狄人。
车篷上的铃铛叮咚作响,易薇亲手持壶为沈栗与武稼斟茶。
武稼束手束脚道:“公主身份尊贵,怎能做如此活计?”
易薇怔了怔,伸出一双手展示道:“能在草原上留得一条命,什么苦没吃过?倒是武将军,竟还将我当做公主呢。”
武稼喃喃道:“您天生尊贵,聪慧非常,便是经过些风雨,也神采依然。”
这人惦记易薇半辈子已成执念,能找到这位魂牵梦绕的女子已是心满意足,纵然多年过去,在他眼中,公主仍是当年美貌佳人。
沈栗垂目。皇家公主能在草原上活下来,何止是聪慧坚韧可以形容?
“倒要感谢沈大人替我隐瞒身份。”易薇柔声道。
“公主既然无恙,却一直不肯还朝,想来自有苦衷。”沈栗微笑道。
易薇公主苦笑。她怎么敢回去?
身边只带着宋医女失落在草原上,一旦回朝,难免要面临“名节”的困扰。对朝廷而言,她就是个家国之耻的标志,死了比活着好。
而如今父母兄弟皆已亡故,她离开宫廷时侄子元瑞还小,能有什么亲情?亲老子都能把她送去北狄和亲,指着做皇帝的侄子过日子……
“公主堪称女中豪杰,可惜被公主的身份牵累。”沈栗柔声道:“如今做个‘凡人’可好?”
易薇怔了怔,含笑点头。
茶香四溢,两人都对如今沈栗架空皇帝的举动避而不谈。公主自觉已无资格,更无义务,沈栗也不会听她的。
沈栗施礼告退,一如当年谦恭。
易薇有些晃神,想起当年在东宫大殿前叫的那一声“沈栗”。
的确可惜,竟被公主身份牵累。如今我不是公主了,却已物是人非。年少时的倾慕从未说出口,沈栗也同李雁璇夫唱妇随携手一生。
转目望向武稼,这是个牵念自己半生,可以托付终生的人。易薇继承了邵英的理智,牵着宋医女的手,向武稼露出微笑。
沈栗稍稍亮了亮剑,终其一生,承庆帝都未敢动沈栗一指。登基时一缕恶念,令他此后都活在沈栗的阴影中。
承庆十九年,帝崩。沈栗乃扶幼主登基,改元承瑞。封肃国公。立其子沈宣为世子,后尚公主明晗。
承瑞二十六年,帝崩,无子,宗室操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