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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是时,天尚微明,只是近黄昏。莲花状的白烛在透明的水晶盏中燃着如冰雪般清冷莹白的光晕,一圈一圈地漾开,染得华丽的织锦屏风上泛起了丝丝涟漪。
凌心烦意乱地顺手拿起一杯茶,欲饮又止,忽然甩手砸到地上,“铛”地裂成粉碎。
紫琉璃不动声色,示意宫人上前清理干净,然后莲步轻移,款款地行到凌的身边,敛了敛眉目,正色道:“这半天你都在发火,好歹也该缓过劲来了,这么沉不住气,真不像平日的你。”
凌沉默了半晌,伸手揉了揉额头:“这几天事情太多了,乱糟糟的,把我快搞糊涂了。”
紫琉璃挥手摒下宫人,用平静无波的语气状若不经意地道:“你说的事情我已经向长老们提起了,大家商量了一下,觉得很是在理,但是此事不宜操之过急,要从长计议。想来今天长老也已经和你说过了吧?”
凌皱了一下眉头:“战事如火,迟则生变。白虎向朱雀提出了联盟之请,南昊绯雪已经在考虑之中了。现在,夜还在玄武皇宫,我想南昊多少会考虑到这一点,短时间内不会和我们撕破脸皮。在西南联盟形成之前出击白虎,乃最佳时机,再拖下去,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数。”
紫琉璃扶住凌的肩膀,柔声道:“变数都在定与不定之间,我们没必要过早决断。毕竟刚从朱雀无功而返,若此时再贸然出兵白虎,恐怕会引起国中百姓的惊慌,动摇民意军心,我们需要的的是时间来缓和一下。何况……”她顿了一顿,慢慢地道:“白虎王西翮冽离开了白虎国,已经到了玄武境内,我想他目下应该无暇顾及联盟之约。”
凌严厉地看了紫琉璃一眼,沉下脸:“白虎王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紫琉璃握住凌的手,不紧不慢地道:“看把你急的。我也是方才知道的,西翮冽的气息被他掩盖起来了,我还判断不出他究竟到了哪里,但可以肯定是在国都的附近。我已经着人封锁了所有的要道,希望能发现点踪迹。”
凌沉吟了片刻,冷冷地道:“白虎一族乃风之后裔,其形渺若浮云,其速迅若奔雷,想要找到西翮冽,怕是不太容易的。”
紫琉璃沉静地回道:“只要他在玄武境内,总占不到上风的。不过……让人猜不透的是,他为什么要冒怎么大的风险过来,到底有什么企图?”
凌不说话,眼眸中的波光动荡不已,时浅时浓,怔然地盯着烛光出神。
紫琉璃垂眸,掠了掠发鬓,眼波流转如水,慢悠悠地道:“凌,说起来,你亦是白虎皇族之人,或许与西翮冽有些关系,你往日里不是曾提及想要恢复记忆吗,要不要趁这个机会查一下?”
“你不要自做主张。”凌被惊醒,心没来由地重重地跳了一下。一种似渴望又似恐惧的感觉在瞬间占据了他的思想,浓浓的迷雾飘散开,模糊而沉重,压在记忆深处,压得生疼。他烦躁地甩了甩手,想要掩饰自己的慌乱,竭力用平静的语气道:“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记起了也是枉然,徒增烦恼罢了。此乃多事之秋,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你是不是怕了?”紫琉璃飞快地接口,目不转睛地望着凌,“怕牵扯出什么事情来?”
凌猛然旋身,用近乎冷酷的目光盯着紫琉璃,嘴唇动了动,却还是缄默。
紫琉璃缓缓地侧过脸,避开凌的目光,淡淡地道:“凌,你可要想清楚了,战事一起,为了节制朱雀,必要时,我们要将洛夜作为人质带到阵前,兵刃无情,若是到时候有什么闪失,你可在乎?”
凌的眼眸转为浓浓的血一般的深色。他的声音冰冷而低沉,像是用冰铸成的剑,划破空气:“不论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可以伤害到夜,包括你,紫琉璃,记住,我绝对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紫琉璃发出了隐约不可闻的笑声:“凌,这件事情当初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到如今又畏手畏脚的,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凌拽紧了手心,指节开始泛青,他强作自若地道:“这两者并不矛盾,南昊绯雪不是绝情之人,只要夜一天不离开我,她当不至于和我们闹得太僵,这件事情只要瞒住夜就好。”
紫琉璃叹息着摇头,飘忽的笑容中流露出一丝诡异:“凌,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天真了,你以为事情真的会如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吗?”
“够了,闭嘴!”凌厉声喝止。
紫琉璃走近凌,偎依着他,将脸埋进他的胸前,柔软的声音微微地颤着,如绵如絮:“你舍不得让他受到半分伤害,可是你要做的事情一定回伤害到他。哪一样更重要呢?凌,你可以为了他而放弃其它的东西吗?……可以吗?”
只在那一瞬间,紫琉璃感觉到凌的身体僵硬了一下,然后,抱住了她,那是一个淡漠的、生涩的拥抱。凌的嘴唇贴近了她的耳鬓,男人的气息沉重而浑厚,蹭过细细的发丝,却是一种完全陌生而寒冷的触觉:“紫琉璃,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你向来都很聪明的,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这一点,别让我对你失望。”
紫琉璃仰起脸,用迷离的眼神望着凌,脸上浮起恍如昙花般的微笑,只是伤心时,昙花欲谢:“凌,这次你走得太远了,远得让我看不见你,凌,我很害怕,我只是……只是不想失去你,我不想。”
呼吸的声音时而急促,时而缓慢,深深浅浅地反复着,只是分不清是谁的,因为两个人都沉默了。
天色渐渐地暗了,烛光的影子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凝固般映在紫琉璃的脸上,她长长的睫毛在眼中留下了淡青色的阴影,却淹没在深黑的眸子里。
“凌……”紫琉璃慢慢地垂下了头,如丝的长发滑下,露出了一截玉润脂粉的颈项,纤细而柔美,仿佛脆弱不堪一握,她的声音低若蚊蚁,“我们生个小孩子吧,你喜欢吗?”
凌的手抬了抬,欲动,终究没有动,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一言不发。
白烛在水晶盏中静静地燃烧,偶尔,绽开一朵细小的烛花,宛如情人眼波深处的泪,幽幽袅袅地摇曳,没有流出,便已经干涸了。
烛光中,紫琉璃楚楚地伸出了手,修长的兰花指恰恰触及到凌的发丝。
头发是没有触觉的,但凌的心却软了起来,叹了一口气,方想握住紫琉璃的手,而却于此际听到了门外传来的惊呼:“陛下,陛下,不好了!”
紫琉璃迅速地缩回了手,脸上转瞬又恢复了平静优雅:“什么事?”
宫女们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跪下,结结巴巴地道:“凌大人的……寝宫、寝宫起火了!”
凌瞪大了眼睛,脸色刹时惨白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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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丽的宫阙在暗黑色的夜幕底下,如一段风中残烛,破碎而疯狂地燃烧了天的苍茫,燃烧了地的空漠。绯红的火焰似一群灵异的妖精,扭动着柔软的腰肢,轻盈地旋舞不休,一点一点地吞噬它们的猎物。
火势其实并不是很大,但是温度却高得惊人,空气热得连旁人的皮肤都要烫起泡。宫人们不敢靠近,远远地泼着水,无济于事。
凌的身形飞快地掠来,跃过众人,如箭一般冲入火海中。身后,紫琉璃立在遥远的距离外,木无表情地看着凌的背影。
很热,热得连空气都沸腾了,身体如针扎一般地灼疼,即使凌的身上流着火神朱雀之血,这种温度仍然令他感到吃力,而此时,完全顾不上这些了。跳跃着,避开火焰的纠缠,焦急的目光搜索着,终于寻到了火海中最亮的光源,凌的心猛然揪成一团。
夜静静地坐在床边,手腕还锁在床头的柱子上。黄金般的日魂剑在离他一丈开外的地上隐隐地龙吟清啸,宛如晴空烈日。火焰扇动着绯红色的羽翼飞腾,被日之炎华所吸附,热得快要蒸发掉。闪耀的火舌舔上夜的长发、衣袖,贪婪地在发丝间、指尖上留连。空气被熏得扭曲,形成了旋转的气流,卷起染火的黑发轻衫,飘舞如风。
夜看见了凌,却不说话,沉静如水的容颜上浮现出了似冷酷又似温柔的笑意,眼眸中狂野高傲的光泽比火更浓郁,是暗夜中的一轮火日,淹没了黑色的深沉。火焰在他的身上飞扬激荡,黑发赤焰,炎风烈华,艳丽得让人几乎无法自由地呼吸。
如火的笑容,如火的眼神,那是一个如火的少年,让凌的心都被烫得发痛。他扑上去,无视嚣张的火焰,紧紧地搂着夜,挥掌如刃,劈断了梨木床柱,抱住夜,顺手挑起日魂剑,飞跃而起。从火海中闯出,几个起落,径直奔向宫院后的荷池,跳了下去。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凋零的荷叶接触到日魂剑的炎火,枯萎了。水温霎时升高,水面上浮起了袅袅蒙蒙的白雾,在火光的掩映下,宛如梦幻。
水池并不深,只到了凌的肩膀,下去之后,挣扎了两下,勉强在烂泥里站稳了脚。身上的残火熄灭了。
凌抱着夜,手还在发抖,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你、你没事吧?伤到……哪里了,要不要紧?”
凌始终无言,僵硬地在凌的怀中,倔强地抿着唇。
“夜……夜……”凌轻轻地唤着,渐渐地惶恐了,稍微拉开夜,仔细地端详着他。
满是水的脸上沾着淡淡的灰。原本过腰的长发断了,零乱地散落着,只到肩下,枯涩焦黄。夜从水中慢慢地抬起了手,半截镣铐犹在腕上,手被烧伤了,流着脓,黑黑红红的伤痕交错着,肿得变了形。
凌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几乎站立不住,想要握住夜的手,而那时间心疼如刀绞,不敢也不舍碰触。那是一片有了裂痕的透明水晶,脆弱得让凌感到恐惧,似乎一碰就会碎掉了。
“怎么……回事?谁?是……谁干的?”凌的眼睛里浮起了狂乱的怒气,血色浓浓,状若鬼刹,他的声音尖利得像剑锋一样。
而夜却只是浅浅地笑着,眉目之间云淡风清,隐约带着洒脱的傲气,仿佛他生来就是如此地不羁,他的声音很轻,但却很清晰:“你说过晚上就会回来的,我一直在等你,等到天黑,可是你……没有回来。”
凌忽然间有一种将要窒息的感觉,胸口压抑得快要炸裂开了,说不出话来,只是喘着粗气,死死地盯着夜。
“我想去找你,可是你把我锁住了。”夜一字一顿,说得极缓慢,“我想让人去叫你,可是他们都不理我。我只好……用床头的蜡烛点着了棉被,我想,你看见起火了,也许会回来看看我的。”他歪着脑袋,脸上露出了纯真无邪的表情,“你果然赶得很快,再迟一步,就真的看不见我了。”
凌失控般地想吼叫,可是他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苍白的唇上淌下了血丝。猛然拽住夜,宛如被梦魔驱使着,粗鲁得近乎残暴地将夜拖上岸,揪住夜的衣领,扬起手,毫不留情地打下。
手掌甩到脸上,清脆的耳光的声音。拳头打到小腹,沉闷的撞击的声音。而夜却没有发出任何呻吟,固执地沉默着,直到凌的手放开他,倒在了地上。
苍穹下,火势渐渐地小了,浓郁的绯红转为了惨然的暗青,那其中,依旧透出一点点赤色,摇曳不定。失了色的宫墙、染了灰的纱窗,在破碎的火光中慢慢地褪却激热的温度,淡成了焦灰枯木。
月亮隐没在厚厚的云层之后,星星坠落到遥远的天际外面,天地间没有光,只有火。
夜匍匐在地上,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身体扭曲般地蜷成一团,肩膀微微地颤着。没有风,而他如风中的落叶。
火焰的温度还在空气里沉淀着,而看不见的寒冷却像锐利的刀刃,划破凌的皮肤,生生地透过肌肉,渗入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