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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髆儿在哪里?我想见见髆儿……」
夕落茫然地侧过头。
李延年揪紧了衣襟,他们又怎么会让皇子接近这不洁的病人居所?
「夕落,你不能放弃,如果你去了,昌邑王将再也没有人照顾。就算是为了孩子,你也得努力活下去,你以后还要看着他戴冠,看着他娶妻生子。」
听着李延年的话,夕落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只是泪水从眼角缓缓滑下。
到了殿外,李广利和李季凑上来询问情况,李延年只是一言不发。见了他的脸色,李广利和李季心都一沉,恐怕……
李延年只管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了刘彻面前,拜倒于地,「皇上,李夫人快不行了,请皇上念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去见见她最后一面吧!」
求求你,去看看她吧,去说几句好话,说你会好好照顾你们的孩子,说她是你这世上唯一爱的人,就算是谎话也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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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终于来到李夫人的殿中,李延年、李广利和李季等候在外。
刘彻居然没多少时候就出来了,且怒容满面。看见李延年,怒道:「朕听了你的话才来的,可你妹妹根本就不想见朕,居然用被子蒙住头,连脸都不愿意让朕看!朕允诺会赏赐千金,并把你家兄弟都封官,只求一见。朕这么低声下气,她就是不肯!不知好歹的女人!不见就不见!随便她吧!朕忙的很呢!可没工夫陪她耍小性子!」刘彻转身就走,袖子一甩,像是要拂去什么脏东西。
李延年大惊,急忙进到殿内,果然就见妹妹蒙头缩在被子里。
「大哥,你不应该请皇上过来的。」她转头,艰难地挺起身体,眼看就要倒下,李延年急忙伸臂扶住她。
「皇上爱的根本不是我,大哥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她靠在李延年怀里,「所谓千般恩宠,不过是因为我的容貌。我唯一庆幸的是,他不曾看过我的病容。我不能让他发现我的容貌已经枯朽,否则,我便连在他心中唯一有价值的部分都失去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在喉咙里滚。泪水却不曾停歇,雨滴一样不断落到李延年手上。「我要他的记忆中只有我光鲜亮丽的样子……我要他永远都记得我,这样才能保得住孩子,才能保得住整个李家……」
她伸出手,似乎想要去碰触李延年的脸,「对不起,大哥,我本来想亲自看着髆儿读书识字,看着他行礼戴冠、娶妻生子……」
李延年抬手,想要握住她手,却在即将碰触的那一刹,对方的柔荑猛然失去力量,从他的指缝间落了下去……
夕落!
李延年抱紧了她。
怀中的身体在逐渐冰冷,刘彻你在哪里?把目光从大将军身上离开一点,看看其他人,好不好?
好不好?
……大将军,大将军,你为什么要存在这世上呢?如果没有你,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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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霍去病有点失望,特地来一次,却没找到人。
「是。协律都尉午前就出去了。」
「到哪去了?」
「这个协律都尉没有交代。」
「这样啊……」
「骠骑将军有什么吩咐的话,小人可以代为转达。」
「不,并没有什么紧急的事。」霍去病坐了下来,「我等他一会吧。」
李夫人去世,李延年一定很伤心。原本还以为他一定会在乐府中呆着默默伤心,想不到还有心情外出。
自从自己成婚后,几年来两人见面的次数几乎用一只手的手指都数的清。而且都是在刘彻的宴会上,只是遥遥相对。
自己说过彼此是朋友,但哪有平时都无交谈的朋友?朋友不应该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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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内侯,李广将军的陵墓修好了吧?」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李敢咻地抬头,原本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放下所谓的身份,和部属们在小酒馆里好好喝了一顿,没想到却在归途中遇到了李延年。遇到就遇到吧,而李延年居然用这么一句话作为招呼!
李敢脸上的肌肉跳了跳,没有说话,静待下文。他不认为能在皇上面前得宠的李延年会是说话不经头脑的人。
李延年大声叹气:「可惜啊,我最敬重的飞将军李广,不是死在匈奴人的手中,而死在自己人手里,实在叫人心痛。」
「……」据说李延年与卫霍还有那么点私交,李敢不明白李延年这么说的意思。
似乎是发觉了他的疑惑,只听李延年道:「李延年是鄙陋之人,却还认得是非公道几个字。我只帮理,不帮亲。」戳戳自己的心口,「公道自在人心。」又大声叹息:「皇上有否真下命令,谁知道?说不准皇上存有私心,故意偏帮某人。明明事实摆在眼前,却只顾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拦,只当别人都是瞎子、聋子。」
李敢冷冷地看他,道:「协律都尉,请自重。」
自重?李延年呵呵笑,我讨厌他,我也讨厌你!你们统统都不应该存在!
「关内侯,大家都知道我是与上共卧起的男宠,而你呢?不过是另一个男宠的部下罢了。」
李敢脸色顿时铁青:「你胡说些什么?!协律都尉,请自重!」
「自欺欺人啊自欺欺人。」李延年一边摇头一边口中啧啧,「有的人做了杀父仇人的部下,为杀父仇人卖命,却说都不许别人说。是哦,亲爹有什么好,哪有跟着皇上的小舅子兼男宠来得荣华富贵。亲爹死就让他死吧,人家是一门五侯,驸马爷,权倾朝野的大司马大将军,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能去争不能去闹,否则荣华富贵可就要飞了!」
李延年哈哈大笑,看也不看李敢,拂袖离去。
李敢呆立在原地,脸色一下青一下白一下黑一下红,整个面孔都扭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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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乐府,就有人过来禀报:「骠骑将军午后曾来过,等了好久,宫门快关的时候才离去。」
李延年一怔,宫门快关的时候?那不是自己正回宫吗?
回身走到门口,扶着门框。门外漆黑一片。
他本来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想不到如日中天的骠骑将军竟然还会过来找自己。
为什么自己非要在今天出去找什么李敢呢?仿佛着了魔一般。一进一出,以至就这么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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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手执木槌,一手执书简,李延年手腕翻转,照着书简上所写的乐谱,在编钟上轻轻敲击,边敲边吟。乐工们使用各种乐器,一同演练吹奏。
他所负责的就是把从民间收集来的歌谣好好整理,或者修订,或者重新编曲。
「百里奚。立羊皮。忆别时。烹伏雌。炊扊扅。今日富贵忘我为。……」
据说那天之后,李敢跑去把卫青打伤了,而卫青把事情隐瞒了下来……果然有鬼吧!如果你真是问心无愧,何必如此?大可以问李敢以下犯上之罪!不久李敢随从刘彻去雍县,到甘泉宫打猎,却就此一去不回,死在那里。
刘彻说,李敢是被鹿撞死的,真是笑话!且不说那插在当胸的羽箭,李敢是在战场上杀匈奴立战功的壮士,又不是弱不禁风的千金小姐。刘彻想隐瞒什么?欲盖弥彰!
李敢莫名丧命。也好,斗吧,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反正本来就都该死,一个都不应该留下来:
只是,卫青逃过一劫,自己应该觉得失望不是吗?因为自己原本的希望是李敢下重手了结了对方,可如今却为何有种松口气的感觉?……该恨的是谁?究竟是出身奴隶却能够一门五侯权倾朝野的大将军,还是若无其事伤害其他人的刘彻?或者是愚蠢无能的李广利……
乐声突然停了,乐工们怎么了?李延年回头,就见霍去病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堂中。
李延年有点吃惊,行礼道:「骠骑将军。」
「这歌和我知道的好像有点不一样。」霍去病微微一笑,沉稳非常。李延年有点眩晕,他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表情?
原本以为霍去病能够下狠手干掉李敢,靠的依旧是当年的任意妄为,因为李敢是他亲自挑选的精锐部属,为他所赏识;今日一见,李延年不认为一个任意妄为的人会拥有这种神情。为什么下决定除掉李敢,原因恐怕比自己所想的更多吧。
「我记得它是这样唱的,」霍去病走过去,拿起鼓捶,敲了几下,「『百里奚,初娶我时五羊皮,临当相别烹乳鸡,今适富贵忘我为。』」然后把鼓捶随手丢回原处。
李延年一笑,那么平板的腔调,他可完全没听出霍去病是在唱歌。
「多谢骠骑将军指教,小人会再三斟酌的。」
霍去病抬眼看李延年,李延年也回看他。
好久没这么近距离的看他了。一转眼八年便过去了,他长高了,筋骨更强健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小毛头,已是战功赫赫的大司马骠骑将军,年少轻狂转为光华内敛。
而自己,也不再是那个在乐坊中为生存而挣扎的底层倡伎。二十五岁,已是美人迟暮,镜中的容颜不若当年青葱,而卫青霍去病在这个年纪才刚刚踏上功成名就之路,为人夫为人父,只有自己,永远也无法为人夫为人父了。
李延年遣退了乐工们,请霍去病坐,亲自去奉茶。
「夫人好吗?」
「好。」
「令郎好吗?」
「好。」
「大将军好吗?」
「好。」
李延年低头沏茶,随口问着。他不知道霍去病为什么突然到乐府来,既高兴,又有点尴尬。不要自欺欺人了,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更何况如今?在同为皇子外戚的情况下,李氏一门与卫霍,根本就没有共存的可能。
霍去病正想说话,刚张口,胸口突然血气翻腾,怎么也压制不住。他急忙用手捂口,鲜红色液体不断从齿间唇内涌出,满手都是……
终于弄好了,李延年抬头,却不见了霍去病的踪迹。
面前空空。两碗茶水热气腾腾。
李延年盯着霍去病坐的位置呆了半晌,忽然在地板上看见几个比芝麻还小的小红点。仔细看看,伸指沾了,一捻,那红色的分明是血渍。
为什么会有血?这么小点,还没干,应该是才洒下的。刚刚坐在这里的是霍去病,是他的血吗?怎么会有?没见他受伤啊。
李延年站起来,走到门边,向外张望。
什么都没有看见。
直到几个月后,报丧的人在跑。「大司马骠骑将军过世了!」
李延年手中的鼓锤落到了地上。他茫然地抬头。
「啊?」
元狩六年九月,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病逝,刘彻调遣边境五郡的玄甲军,从长安到茂陵排列成阵为之送葬,于茂陵东北侧起冢似祁连山。并勇武与广地,谥号为景桓侯。其嫡长子霍嬗继承冠军侯的爵位。刘彻以其弟霍光为奉车都尉、光禄大夫。
白木的木马静静地待在角落里,看李延年击鼓,一下一下。卫霍两大支柱已失其一,李延年哈哈大笑。鼓声调子忽转,如暴雨般急促。李延年边舞边唱,尖利无比。
「一虎坐山兮阿呼呜呼,二猿相对兮呜呼爱乎,猿猿相报兮呜呼于戏,头换头兮两猿自居!」
只是为什么会唱腔不稳?整个面上都湿了……
谁来告诉他,上天究竟是在帮他?还是在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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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之后一连十几年,刘彻都没有攻打匈奴。
岁月无情地从每个人身上踏过,李延年看看刘彻看看卫青,又看看镜中的自己,都已青春不复。死去之人却永远停留在二十四岁的韶华,再不会老去一分。
元封五年三月,五十一岁的刘彻封太山,加封禅。四月,大赦天下,所幸县免岁租赋。赐鳏寡孤独帛、贫者粟。可惜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