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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体卧像-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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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肖像的小样。
咖啡馆老板利比翁端着盘子在靠里边的厅堂里走。他的灰白小胡子修剪得很整齐,还是穿着那件总不离身的礼服。
他向科罗韦纳走来,友爱地冲他笑了笑,并且说他早就听说他负伤了。列夫回答说他已经提前退伍。他询问其他人的下落。莫迪格利亚尼因病不能服役。毕加索没有报名入伍。布拉克、基斯林和桑德拉尔受伤了。苏蒂纳在雷诺工厂造炮弹。弗拉曼克在某个军械工厂当工人。帕森在伦敦,皮卡比亚在美洲。德兰、卡尔科和马克·奥尔朗在法国北方的战壕中打德国鬼子。
利比翁的目光迅速地在大厅的上方扫视,但没有停留在什么地方。他已经失去了列夫所熟悉的那种机敏,从前他能留意顾客畅饮时的一举一动,捕捉很快喝完酒的人,发现哪位女士没有脱去帽子。他现在十分伤感,不再有热情。
〃你还记得总动员吗?〃
〃记得。〃列夫回答。
〃那时我们真傻……我们对这有点相信……那一天,我用酒款待了整个巴黎。
把我的老本都搭进去了。〃
〃战争开始的那些日子,大家总是互相祝酒。后来,倒霉就开始了。〃
科罗韦纳在一个靠柜台的桌子边坐下。街道在不远的地方像拼图游戏那样显现在眼前,一块块拼图出现在玻璃窗上的长条纸之间,贴纸条是一种保护措施,为的是防炸弹、炮弹、榴霰弹和装甲火力爆炸时的冲击。
利比翁走近来,把一杯酒和一个三明治放在桌子上。列夫已经忘记了火腿的味道。这种烈性酒让他想起了阿波利奈尔,是他使科罗韦纳发现这种酒的。这就是尚贝里草莓酒。
他需要一个安身之地。他回到了约瑟夫·巴拉街的画室。门房的萨洛蒙夫人把钥匙给了他。看到他只带着一个纸口袋回来,她惊奇万分。她很高兴又见到他,并说:
〃宁肯这样,总比什么都没有了强。〃
一九一四年他出发的那天,她呆呆地站在基斯林和他的面前,眼睛久久地瞟着他们的军服,忧心忡忡地随口说了一句:
〃别太快学会杀人。〃
她和利比翁老爹一样,关切地仔细审视他,在他回来后的几个星期里,其他人也都用同样的眼光探测他:估量他的伤势,也就是说负伤的后果。
他走上楼梯。萨洛蒙夫人一声不响地跟在他后面,跟他保持一段距离,以便看清他没有失去什么东西:四肢既不残缺(这她已经知道了),还都能照样活动。
他很费劲地推开门。房门打开,过去的生活立即展现在他面前,颜料的芳香使他浑身肌肉松弛下来。松节油比火药的气味好闻多了。
他一下子觉得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在暗淡的光线中,他看到了画架、油画布、插画笔的大口杯。他拉开窗帘,让日光射进来。苍白而微弱的光线照到了他从前作的画上。画室犹如一个墓穴。颜料都干了,地板、洗脸池、桌子、画框、洗笔罐、调色板上落满了灰尘。
他长久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不敢碰这些东西,它们就像他身上的皮肤一样。
然后,他蹑手蹑脚地在他的画具、家具等物品间形成的窄道上缓缓地走。他逐个逐个地观看放在那里的作品。首先是沿墙壁靠着的油画,然后是放置在画架脚下的油画,塞在画夹里的画,还有木炭画、铜版画、水粉画、水彩画。他又发现了一些老画、在拉格朗德一肖米埃画院里画的速写、裸体画、野兽派画的试作、他在一九0 九年的独立派画展上展出的第一幅油画、总动员前他正在作的画:桑德拉尔和卡努多在多姆咖啡厅,正在召唤外国艺术家们为法兰西而献身。
他没有看那四幅费利克斯的肖像画。他把它们和纸口袋一起放在画室的角落里,同时放到那里的还有一幅老的油画《安娜》——画的是他故乡的一位姑娘,以及他特别钟爱的几幅作品。
夜幕降临,他找不到点灯的油。因为宵禁他又不能外出,只得借着月光待在画室里,冷得他牙齿格格作响。他不想睡觉。他把从自己国家带来并且还保存着的黑色长大衣穿在身上,在他的各类图画间踱步,时而抚摸抚摸画笔粗糙的毛、画布上的纹理、调色板上干涸的凸起。
早晨,太阳升起,一缕细细的阳光射在墙上,好像在朝你微笑。水被切断了。
列夫劈碎一个画框,放在洗脸池里,点上火,就这样把手放在这小小的火堆上取暖。接着他在自己的画具中翻寻。颜料和画刷都没法用了,但他发现一张灰色的画纸和两支彩色粉笔,一支是黑的,另一支是白的。他把纸钉在那幅上面画有桑德拉尔和卡努多的未完成油画上。他在画夹中寻找,找到了一九0 五年秋他刚到巴黎时作的木炭画中的一幅,这是他凭记忆复制的画,正是那幅原作招致家族会议作出把科罗韦纳从基什尼奥夫赶出去的决定,因为他画的是安娜躺在草地上的裸体像,她微笑着面对生活,把自己奉献给艺术和科罗韦纳本人。
他把那幅木炭画放在画纸旁边,只为作一次临摹。他勾勒出身体的轮廓,然后借助纸的灰色把背景涂上阴影。他用白粉笔勾出脸部线条、圆圆的双颊、额头的轮廓。接着是鼻子、眉弓、脖子的线条,一条胳膊挡住一个裸露的乳房,另一条胳膊则撑着头部。
他退后几步看了看,发现一无是处。只有一些零散的斑点,一些颜色较暗的碎块,几道模模糊糊的线条。
他又回到画架前,撕碎了灰色画纸,把它放在洗脸池里点火烧着。他把手放在火上取暖,直到手烧得起泡为止。然后他倒在床上,把脸埋起来,就像埋在鲜血染红的土地里一样,他声嘶力竭地喊出那个词的三个音节,直至昏厥过去。
科罗韦纳离开了约瑟夫一巴拉街。他决定不再回来。他很想闻一闻其他画家使用的松节油味道,因为在他看来他的松节油似乎已经成了一种干涸的液体。他委托萨洛蒙夫人把他战前的画商找来;除了靠窗户放着的那些作品,他必须腾空画室。
整整几天他不说一句话,四处飘零,从一个藏身处到另一个栖身地。他在罗通德咖啡馆的盥洗室梳洗,在建筑物的深处或避风的门廊里睡觉。他总是把黑色长大衣裹在身上,背靠墙坐着,两手平放在冰冷的地上。如果他摔了跤或者失去平衡扑倒在地,他的姿势总是像前线清理战场的人发现他的时候那样:紧紧抱着那个压在他身下的人,断断续续的三个音节不时向脑海袭来。他猛地爬起来,竭力驱散这位早已离开人世的受伤朋友的阴影,他既无力留住他又无法宽慰他。
他总是打着寒战等待天亮,沉浸在回忆中不能自拔。
没有工作可做。有一家军用器材厂开在德朗布尔街,但是他们不招工。科罗韦纳曾经搬运过成筐的蔬菜和水果送到市场,但不久就被辞退了。他跑遍了所有火车站,干过从火车上卸货的活,但是包裹太重,压在背上疼痛难忍,就像有螺旋钻在钻孔。他还在晚上宵禁前打扫过利比翁咖啡馆的大厅。他在等待一笔抚恤金,可始终没有发下来。
有一天,他遭到一群穿军装的休假军人的毒打,他们走进罗通德咖啡馆的时候,看到他和苏蒂纳正待在咖啡馆靠里的地方冷得打哆咳。他们喊叫起来:
〃外国佬,上前线打仗去!〃
科罗韦纳站起来。他回答说外国佬曾充当志愿者在北面卖命。他们要他拿出证据。他列举了一些他们不认识的人名。他只字不提自己的伤口,于是他们把他打翻在地上。
他站起身,走到咖啡馆靠里的一个桌子旁边。他不感到羞耻,而是觉得受到了伤害。伤在背部,刺痛心头。
一个年轻姑娘正看着他。她坐在斜对面,窗户旁边。她穿着一件蓝色长大衣,戴一顶同样颜色的帽子。几络薄薄的松软头发露在外面。列夫先看了她一眼,但没有注意她。随着那些士兵的身影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他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陌生姑娘身上。一股发自于内心深处的激情渐渐涌出,使他难以自制。他以一个画家的眼光在看她,像以往一样。
她皮肤雪白,耳垂下有一小块星形的暗斑。棕色的头发,描得十分完美的眉毛,高高的额头,清澈的眼睛飘忽不定,没有停落在任何地方。她显得腼腆,或者说感情内向。她极其年轻。脸部表情非常单纯,如同一片娇嫩的叶子,但是她咬紧牙齿,颌角处显出一个细小的突起,眼中带有一丝忧愁。下嘴唇十分柔软,上嘴唇却绷得紧紧的,弯曲得完全像眉弓。一只修长、纤细、白皙的手托着脸颊。她有点像他故乡的那个姑娘安娜。
列夫内心产生一种创作激情,他不加控制地任其发展。他把手伸到大衣口袋里,在尽是破洞的口袋中搜寻到一个本和几支铅笔,把它们放到桌子上。这时候他听到隆隆的声音,那是一种喧闹的、动荡不安的声音,似乎他又回到了战场,他觉得自己处在两个时刻之间,先是爆炸的冲击波掀翻了周围的大地那一刹那,接着是他被人发现的时候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那一刻,当时他的脸埋在热乎乎、粘糊糊的鲜红色泥土里——血泊里。两个瞬间是那样接近,好像前后时光碰撞到了一起。他几乎忘记了那个陌生姑娘。他所关心的只是把这股从内心升起的冲动一直传递到空白的画纸上,他将任凭被释放出的满腔激情和无穷能量在纸上随心所欲地发挥。他握着铅笔挥洒自如,捏紧的拳头磨擦着纸张。
他牢牢地把铅笔捏在手里。他注视着年轻姑娘,却没有真实地看见她。在他看来,她和其他形象混杂在一起,被燃烧到白热状态,裹在一块使她窒息的有毒薄纱里,在他上方的遥远地方被撕碎、被毁坏,然后一块块掉下来,落到一个冒着烟雾的火山口里,在那里,她不再有生存之地,而他本人的生存空间也几乎消失殆尽。
他在画她,却不局限于她本人所显现出来的样子,因为他认为这个形象与众不同,他有能力描绘出来,而且他感到以他不久以前所具有的高超技艺能够飞速地描绘出来。好像他已经找回了运笔感和分寸感。
他在画她,她躺在一个洞穴的深处,除了脸部,其他部位尚未定型。接着,他又擦掉重画一幅,这次不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而是他所见到的真实样子。椅子、桌子、微微倾斜的身躯。放在大腿上的一只手、蓝色的帽子、颧颊、眼皮的阴影部分、耳垂下的星形斑点。他用铅笔勾勒,用手指擦涂,以便让头发和鼻梁变深,使脖子和太阳穴的平面部分变浅。
他搁下图画纸的时候,年轻姑娘已经离开了。他把笔放在桌上。木头桌面的长条纹路在他看来如同干涸的成串泪珠,如同象征生命的线条,象征运气的线条。
他合上本子,过了很久才把它重新打开。他看了一眼自己的作品,所画的形象令他难以承受,使他心灰意懒,他被彻底压垮了。
他凝神望着纸上被他乱涂的再也没法收拾的地方。
他没有画那位年轻姑娘,他勾勒出来的是一条变色龙。
他已经不会作画了。战争从他身上夺走了画画所必需的灵感。
他走到外面,扣上了黑大衣的钮扣。多年来他一直保存着这件大衣,它曾经被裁缝的巧手修补了无数次。他对大衣口袋的形状和深浅了如指掌,每当他把手伸进去的时候,就好比他小时候轻轻地钻进被窝里,如同异乡变成了祖国。有了这种不在他乡的感觉,他便恢复到自我的原有状态。一股暖流温暖了他的心,好像回到了青年时代生活的地方。
他朝普莱桑斯方向走去,然后回到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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