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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和几个机械修配工交错而过。一群鸽子在离他们三米远的地方冲下来,然后又在他们快靠近的时候起飞。玛列娃不禁往后一缩,他略微碰了碰她的胳臂。他说:
〃您不必害怕。〃
她害羞地笑了笑,并小声说:
〃谢谢。〃
在广场上,她向周围环视了一下,好像想辨认什么似的。列夫想她从前已经来过北站。当他正准备向她提问的时候,细长而低矮的皮尔斯·阿罗在他们面前的人行道旁出现。它刚刹住,司机立即就打开了门,绕过散热箱,从列夫手里接过箱子。列夫让玛列娃先进去,然后他自己再上车。司机又坐到方向盘后面,侧身对着隔断车窗,问道:
〃我们回'卡梅莱翁'吗?〃
〃不马上。〃科罗韦纳回答。〃我们先到德鲁奥大厅。〃
他们俩坐在汽车的后椅上,各自都靠着后侧板,但稍微侧着身,所以他们的腿几乎要碰上。玛列娃的目光越过车窗和方向盘注视着前方,列夫则始终看着她。他此时喜得心花怒放,已经不记得过去是否有过这种心情。在他内心深处有某种东西正在松开,波及到脖子、胸部和腹部,而且也间接作用到手上。他微微向前倾着身,说:
〃我感谢您来。〃
〃我没有别的选择。〃
她说话声音很轻,几乎没有语调变化,好像在光线黑暗的汽车里响起的一首轻盈的阿拉伯风格曲。
〃您买了我。我遵守我们家的诺言。〃
科罗韦纳没有回答。他不知道是否应该把玛列娃的回答看作是一种责备,说实话,他不为此烦恼。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谴责某人的行为或话语,他不是为了这个而到这里,她也不是为此而来。
她把手伸到大衣口袋里,递给他一个信封。
〃我妹妹要我把这个带给您……好像您在布里斯托尔饭店忘了拿走。〃
列夫接过信封,没有打开,他知道里面是什么。
玛列娃已经脱了帽子,她的头发技下来落在白领子尖上。他希望她打开领子或者由他打开,他希望她选择另一列大白天到达的火车,以便他能更清楚地看她,不仅看到影子、衣服、仪态,而且看见皮肤的纹理、微笑时红润的嘴唇、脸部的细纹以及图案般的刺花纹。看不到这些,他就必须只满足于玛列娃身体的轮廓、他身边的气息声和她的存在,而他无法把这些同以往的形象相混同,因为完全没有相同之处。他心中还想,是时间造成了差别。他自己也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当时她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那正是他和马克斯·雅各布坐上那辆出租车的时候。如果她眼下也像他那样回忆第一次相遇的情景,也许她同样不可能把昨天的艺术家和今天的皮货商看作同一个人。刚才他设想了她是如何看待他的,现在当他也来设想她的时候,他心中一阵刺痛:她从前是一个年轻的妓女,今天她变成什么了?
他知道答案。桑达已经告诉他了。
他又看了她一眼。他身边这个安静的女人,当他第一眼见到她时就注意到了她那庄严的神态,他难以想象她竟会同他在汉堡、马赛或波尔多港口遇见的年轻姑娘们是同一种命运。一阵担忧使他脸部发烫。他现在希望司机加快速度。当皮尔斯,阿罗终于停在德鲁奥拍卖大厅的正门前面的时候,他近乎急促地说:
〃我最后一次看见您是在这儿。〃
他等她的反应。她专注地看了看这个地方,然后极其平静地脱口说,她不记得这儿,这句话令他慌乱不安。
〃一次拍卖会,战前……您和一个朋友在一起。〃
他断断续续地嗫嚅,像气泡一样从嘴里冒出来这几句话。
〃人们卖了一幅毕加索的画。您穿一条薄薄的白色连衣裙。您还戴一块头巾。
您的头发不是今天这样的颜色……〃
他想讲得很有分寸,但语无伦次,他无法适度地表达,无法控制自己。
她向他回过头,惊奇地说:
〃这些您全记得!〃
〃您当时穿一条薄纱裙。〃他又说了一遍。〃和您在一起的男人叫费利克斯。〃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为了让他放心,她说她虽不是什么都记得,但记得费利克斯,当然,当然她记得费利克斯。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想拿起她的手。
〃我也知道,这么长时间您找我是因为费利克斯。我只是从桑达那儿才知道了您这样换而不舍的原因,所以知道得很晚。如果我早知道,我就会早一点来的。〃
她在光线黑暗的汽车里对他笑了笑。
〃我没有任何理由使您痛苦。〃
他注视着她脸上的一点,位于前额和鼻梁之间。他感到震惊的是,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如此的平静!
〃您那样执着地到处找我,所以我不可能没有听说。〃
〃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轻声地问。
〃战后。我去波兰前几个星期。〃
他设想得出她将要说的话,即使她还没有说。当她讲完的时候,他双手抱着头,一声不响地这样待着,直到她碰了一下他的前肘,用安慰的口气说:
〃这没关系。毕竟我还是来了。〃
〃只是因为您的妹妹告诉了您……〃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她替他说了:
〃因为她向我解释了您必须见到我的理由。〃
他重复了她说的话:她离开法国去波兰是因为她听说有一个男人在找她,她不知道这个人想要她干什么,她害怕他。
〃您为什么害怕?〃
〃因为人家告诉我这个人是费利克斯的朋友。〃
一阵沉默。科罗韦纳敲敲隔断窗,示意司机出发。
〃……我害怕这个人也是一个皮货商。〃
列夫深陷到皮椅垫里,闭上眼睛,无声的抽泣使他说不出话来,甚至不能思考,除了他刚才听到的话:如果她早就知道他是谁和他为什么找她,她就不会设法一直逃到波兰去躲避他,她会更早地碰见他,甚至在德多去世前,在他残酷地把自己的一生给毁了之前。
他从指缝里看了看她,说:
〃我感到的最大遗憾,而且直到我死,我感到的最大遗憾就是认识了费利克斯。〃
她慢慢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和您一样痛苦,也是由于他的错。〃
〃就因为这个,我们聚到了一起。〃他说。
他又说:
〃他非常爱您。他在死前呼唤了您十一个小时。〃
当皮尔斯·阿罗开上拉斯帕伊大街的时候,他问玛列娃,桑达是否向她说明了他现在希望她做的事。
〃是的。〃
他表示了他早就已经明白的事:
〃可太晚了,这什么也改变不了了。〃
〃至少可以补救,还是做吧。〃
〃因此您就来了。〃
她把手递给他,他把它捏在手里。
当玛列娃走进〃卡梅莱翁〃的时候,厅里刹时鸦雀无声。是列夫给她打开的门,他自己的手放在门把上,退在后面,然后他再进入通向酒吧大厅的狭窄通道。玛列娃站在中央走道上没有动,她在所有转向她的面孔前呆住了。柜台后面,成为穆娜公开情人的那个年轻人还在忙碌,而穆娜则无言地凝视着新来的女人,通常盖在她残疾肩膀上的布滑了下来,掉到底下,独臂女人也没有想到要把它重新盖上。只有舞厅里的钢琴在全场一片沉静中还在演奏着:跳舞的人聚在穹顶屋进口的地方,跨过最高一级台阶,为了更清楚地看看十五年来整个蒙帕尔纳斯都在寻找的女人。
玛列娃面对着所有人,裹在一件很长的黑色连衣裙里,裙子像帘子一样直垂到系带的高帮皮鞋上,外面套着一件小腰身大衣,下摆在胯部的地方开口稍稍放大。
列夫走到她旁边,把胳臂伸到她胳臂下,低声说:
〃来。〃
他们面对聚在舞池台阶上的跳舞者,在桌子间穿过。谁也不再跳舞,钢琴也不出声了。
〃请上楼梯。〃列夫说。
他跟在她后面。她一只手提着长裙褶皱,步子缓慢地攀登台阶。一条棉布衬裙的花边出现在一个台阶的拐弯处,列夫几乎没有着见,他现在沉浸于自己的思维中。他知道他要向哪里去,他把自己封闭在内心的宁静之中,其中既有狂风巨浪,也有过后的风平浪静。一些形象猛烈地冲击他,像烟火的光芒在脑袋中爆炸,但是又轻盈地、和缓地落在柔软的平面上,变成了其他的形状和其他的颜色。这个平面就是画布。科罗韦纳从此时此刻起就要快速地在这里了结一切,他正准备好把视同生命的这块画布重新找回来,在此了结一切。
他打开画室的门,让玛列娃进去。她不知所措地看看周围。列夫干巴巴地说:
〃没有床。〃
奇怪的是他没有感到需要看她或者听她说话。他知道这就是她,这就足够了。
他让她坐在一个凳子上,拿起已经准备好的画布,寻找就在他眼前的颜料,按他记忆中的次序摆好——灰色、蓝色、红色——,排列好他打算用的画刷,然后回到玛列娃那儿,在她面前跪下。他目光炽烈,如同一个狂热的冒险者,内心创伤折磨着他,以至脸部表情痛苦万分,上嘴唇不时抽搐,嘴巴好像麻木了似的。他看着玛列娃,但她知道他没在看她。他正在同一种从自己内部发出攻击他的力量进行搏斗。
他拿起她的手,说:
〃只要撩起您的袖子。〃
她几乎听不出他的嗓音,它变得粗鲁而深沉。她照他说的做了。他说他买她是为了他内心的安宁,因为他想以其他的画,而不是以战争期间画的伪装来结束自己的生命,那些伪装就是他画的、费利克斯帮他布置为最终射击目标的假树。他说他要画一幅裸体卧像,从现在起他知道他能够完成,这幅裸体卧像将是他战后的第一幅画,也是他一生的最后一幅画。他说他想看她的胳臂。
她把大衣的袖子撩到刺花纹的地方,那就是费利克斯和她在回到法国以前,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同时在各自身上刺的嘴巴。当列夫用一个指头轻轻地抚摸这个斑痕的时候,她小声说:
〃他把这个看作爱情的标志,而对我来说这是一个耻辱的烙印。〃
他神情高度集中地凝视着她,这不再让她感到害怕,她又说: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能原谅他。如果战争不在我之前使他丧命,我可能会为此而杀死他。〃
她说她的父亲卖她是为了使她能逃脱华沙屠杀犹太人的暴行。为了这个,她只好不恨他。
〃我对自己说,尽管我生他的气,但这是一件我受恩于他的事。他使我有可能感激他,是因为亏了他,我现在还活着。〃
列夫表示同意。
〃他痛苦得不得了。我母亲为他生了两个女儿,在我走了十年以后又生了最后一个女儿。就这样也不能使他忘记……在战后我回波兰的时候,得知父亲已经因为悲伤过度而死,是为了我。就因为这个原因,如果战争中费利克斯没有死,我会杀死他的。〃
他用一种海蓝色的奇异目光注视着她,从眼神中,她察看到一种力量,也许是一种永远不可能有谁向她表示的激情,甚至费利克斯都不可能,是他把她安置在人行道上拉客的,也确实是他把她从人行道上劫回来的,他这样做是为了宽慰在他看来是一种良心那样的东西。
她用手轻轻抚摸跪在她前面的那个人的脸颊,她想平息燃烧他的烈火。他的皮肤湿润而灼热。
他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迫使她离开她坐的凳子。他小心地拨开大衣袖子,观察刺花纹。
〃您希望我脱掉衣服吗?〃
他摇摇头。
〃可如果您想画一幅裸体卧像……〃
〃我是要画一幅裸体卧像,但不是那种,不是画您。〃
他似乎被刺花纹迷住了,用嘴唇凑上去吻,然后他做了这么多年来只有桑达看见他做过的动作:他用双臂围住一个人的上身,赌缩着贴在一个女人的身体上,毫无痛苦地待着。他喃喃自语:〃玛列娃、玛列娃、玛列娃〃,如同是一种永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