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走回来拉列夫跟他一起走。但列夫想留下来。
〃那你活该了。〃纪尧姆·阿波利奈尔说。〃至于我,我的单身汉生活已经结束。我快要和吕比结婚了。〃
第三天,他住进了医院。
列夫仍然保留着克洛埃家的钥匙。他使劲把它捏在手里,以宣泄心中的纷乱,以至钥匙凹凸的纹路深深地印在掌心。警报声响彻夜空;从他离开德朗布尔街以后没有停止过咆哮。在紧闭的百叶窗和因为贴上胶布条而分成方格的窗户后面,巴黎人正在向地下室冲去。列夫并不害怕,他情绪激动,胡思乱想给他力量,使他勇往直前。他大踏步地几乎奔跑着向前走。宵禁的规定与他无关。他差不多没有注意到警报的刺耳鸣叫声比通常齐伯林飞艇袭击巴黎时长得多。
他和几个弯腰奔跑的人影交叉而过,他们不时地窥视天空。在大街上,一个警察正在拦截不守规矩的人。他命令列夫回家,但列夫继续走他的路,甚至都不予以回答。
警察喊叫起来:
〃这不是飞艇!他们派出了哥达式轰炸机!〃
哥达式飞机是德国的远程轰炸机。
列夫抄近路穿过雷恩广场,走进分布于车站地区的小街道。一辆把车灯遮挡起来的福特汽车失去控制,向侧面滑了几米,在人行道上弯曲而行,撞在一个已经熄灭的路灯灯柱上。两扇车门同时打开,从里面逃出两个人,仓惶地分头消失在远处的门廊里。
那幢楼房出现在眼前,表面是黑洞洞的一片,高耸而狭窄。
列夫推开门,迟疑了一刻,然后顺着一条通向墙基的潮湿走廊走去。他撞上了几个敏捷地朝地下室奔跑的身影。房客们甚至没有时间穿好衣服:大部分人都穿着睡衣。他们拥挤在地下室,互相紧紧靠着,一张张吓呆的脸,警觉地倾听着。一个小女孩在抽抽搭搭地哭泣。列夫伸手抚摸着她那柔软而潮湿的头发。他说:
〃在外面,那东西掉下来,会弄伤你的。在这下面,你什么也不用怕。〃
他寻找克洛埃,发现她没有在躲避的人群里,随即转身往外走。他不知道哥达式轰炸机可能会造成什么样的破坏。在战场上,他一个接一个地发现不同武器的性能:四二O 口径迫击炮可砸烂最坚固的混凝土圆屋顶;德国人一九一五年在西线释放的毒气,以及借助风力使对方壕沟上空弥漫的可熏黑人脸的黄色浓烟,不会立即把人毒死;在机身上安装机枪的侦察机可成为致人于死地的飞行物。他还不熟悉远程轰炸机,但是它们吓不倒他,如同什么都吓不倒他一样,无论是齐伯林飞艇投掷的炸弹,还是时常从远处传来的狙击火力,因为城市显出的屋顶在农村是不存在的,自从他回来以后,他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好像脱得光溜溜的待在土地上,先是听见接着马上看见具有强杀伤力的飞机从晴朗的天空播撒雨点,像是星星突然脱落从天而降似的。
他爬上楼梯。他曾无数次攀登过这些台阶,因此他的脚能自然地在露出缝隙的板条和塌陷的梯级中找到路。他不需要借助栏杆,不需要寻找就能把钥匙插入锁孔。
他甚至没有敲门。
她从床上看着他,一只手放在嘴巴上,在通过老虎窗射入的月光照耀下,眼睛睁得圆圆的。他向她走去。她因恐惧而浑身发抖,几乎立即抓住他的脖子,用力地搂紧他,使他倒在她的身上。她的两个胳臂抱拢后掐住了他的肩膀。他试图把她翻过来,以免像不久以前那样趴着,但是他无法抗拒,因为他的背部由于一下子受到反常的扭动而撕心裂肺地疼痛。她的口水流在他的皮肤凹陷处,在丧魂落魄之中把他当作救生圈一样抓住。她喘着气好像在哭泣似的,她紧紧钩住他,而他则拼命地试着摆脱这难以忍受的搂抱,但他力不从心,恐惧感使克洛埃力大无穷。他使劲用手帮忙力图找到必要的空间撑起双肘,他气喘吁吁、痛不欲生地哀求她,接着他骤然瘫倒,胳臂无力地放下,再也没有动一下。远方传来惊天动地的轰炸声。脸部倾倒在她的肩膀下方,把散乱的头发混同于洒满土地的鲜血,列夫在她皮肤的凹陷中寻找一个像嘴巴一样的椭圆形。
她也同他一样没有动,此时她听着爆炸引起的低沉的碰撞声。她没有放松搂抱的双臂。他没有抓住她,他的手在抓着比泥土更柔软的床垫。一种极度的错乱折磨着他,听到周围各种各样的噪音,绝望地挣扎着想改变地点和环境,以便能冲破一片没有打开的云雾。有克洛埃断断续续和急促的呼吸声;有在屋顶上方盘旋的警报声,这时而增高的尖厉叫声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又出现,混杂在炸弹撞击地面和建筑物时发出的震耳欲聋的隆隆声中;还有他看不见的划破夜空的闪光。他精神紧张地想把散乱的头发当成细细的血流,竭力辨认杂乱无章的不同声音,他惧怕待在那儿,所有感官都麻痹了。他想抬起紧贴着她的脸,但是她用手按着他的头,她牙齿格格作响,挨着他的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震颤。他喃喃地说,似乎是抽泣的声音:
〃跟我说话。〃
她说她害怕。他哀求她接着说,她没有能力说其它的话,除了重复她害怕。她的轻声耳语一点都不像那个人说的话,同样,床垫不像地面,头发不像涌流的血,房间不像森林边上的一个战斗阵地。没有真实的或伪装的树,没有树顶上的变色龙标志,哥达式轰炸机飞远了,费利克斯仍然留在地底下。
当嘈杂的喧闹逐渐减弱,只有警报还在呜呜作响的时候,克洛埃慢慢地松开两臂形成的虎钳。列夫背朝下翻倒过来,好像弹簧把他射了出去。他仰面朝天,身体像融入了虚空一般,他不再感到窒息。难以忍受的寂静渐渐降临到他身上和城市的上空。此刻警报解除了。可以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门一扇接着一扇地砰砰作响。
克洛埃在床垫上坐起来,跳下床,抓起一件羊毛衫套在长睡衣的外面。列夫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在他身旁跪下。
〃原谅我。〃她说。
他裹着一条湿渌渌的床单,像包在一个外壳里。
〃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疯狂的……我不想这样抓住你,但是这力度比我更强,超过了我的力量。我看到屋顶要倒塌。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我想躲到地下室去……可我动不了。这时候你进来了……〃
列夫做了一个手势把她打断。对他来说,轰炸算不了什么。
〃当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他用很低的音调说话,〃你坐在罗通德咖啡馆。你的脖子上,靠耳朵的地方有一个斑点。〃
她惊讶地看着他,面有温色。
〃你现在怎么能讲这些事?警报刚刚过去……〃
他打断她的话:
〃我脑袋里有别的警报。我是为解除我的警报而来的。〃
她怒不可遏地站了起来。
〃你用我的身体当盾牌,而我没有责怪你。〃他说。〃我需要你回答我问题。〃
克洛埃在小小的房间里走了三圈,从老虎窗往外看。现在月亮是宁静的。从上面看不到街道。他们听不到任何声音。
〃炸弹没掉到这儿。〃科罗韦纳说。
他慢慢地站起来。背部没有难受的感觉。
〃你想说什么斑点?〃
〃在耳朵下面……左边。我想知道是不是那儿有一个斑点,还是由于太阳光的作用。〃
〃我身体的这个部位从来没有过斑点。〃
〃你或许是画上去的……一颗假痣。〃
她摇了摇头。列夫坚持说:
〃也许是一个伤疤。一个割破的伤口结的疤……〃
〃没有。〃
她很冷淡地观察着他。她从此不再有任何理由答应帮助他,在她看来,他这种寻找从来没什么希望。
〃你就是为这个来找我的?〃
〃这是我的生命。〃
就是为了这个,他刚才竟不敲门就闯入,竟没有想一下是否会有一个男人在她的床上。在克洛埃先前的惊恐万状和此刻的冷静果敢之间形成奇怪的对照,她目光中的怒火和铺地砖上的赤脚同样显得极不谐调。列夫明白,如果此刻他与这冷若冰霜和事不关己的目光相遇,那么他不可能要求克洛埃给予他期望的东西,所以他把眼睛盯在她的光脚、细长的腿、薄得透明的睡衣上,停在羊毛衫下面的腰身上,还有放在大腿上的双手。他所注视的这一切丝毫没有表现出对他的斥责。他从这些部位看出的是旧日的默契留下的痕迹,从这里面,他将能获得必需的力量来提出他的请求。然而他还是抬起眼睛,正视着她表达他的愿望。
〃我应该把这个斑点画出来。〃
她耸了耸肩,意味着这不关她的事。
〃我应该在你身上画。〃
一丝理解的表情出现在克洛埃的脸上。瞬间的变化使他们接近了。尽管她立即又变得强硬起来。
〃给我一点口红。〃列夫提出请求。
她走到盥洗池那儿,拿过来一管口红递给他。他把灯打开。她在一个椅子上坐下,前面是那张台面有裂缝的桌子,他们过去时常在上面吃饭。
〃费利克斯在这个部位有一个刺花纹。〃他碰了碰胳臂的皮肤说。〃这是当我第一次在罗通德咖啡馆看见你的时候,突然闪现的一个念头。〃
〃你为什么从来都没对我说过?〃
〃我记不起来了。〃
〃不能因为他有一个,她就会有同样的一个。〃
〃通常两个人会刺同样的花纹。〃他用阿波利奈尔的话反驳她。
他轻轻地把她的胳臂倾斜过来,用口红画了一个形状类似文字图表那样的嘴巴。它或许太大了一些,但他没有勇气擦掉重画。无论如何,它没有勾起他任何联想,既没有费利克斯,也没有玛列娃。他挪到较远的地方从原先的角度观察以后,他确信第一次在罗通德咖啡馆时,克洛埃也没有斑点。这是太阳的反光。这是太阳光遇到不透明物体的光泽引起的,对他来说毫无价值可言。
他失望地抛掉口红。克洛埃拿起他的手。
〃你不会有结果的,列夫。〃
他缄默无语。
〃你在找一个你永远找不到的女人。即使你找到了她,她大概也不会对你有帮助。〃
〃你什么也不懂。〃他粗暴地反驳她。
他挣脱了她的手。
〃你只看见过她两次。你不会认出她来。〃
〃我还是要找她。〃他固执地说。
〃为什么?〃
〃我要的不是她,而是我自己。绘画。〃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明白克洛埃在想什么,其他人以及画家们无疑最终也会相信:他在为实现一个疯狂的期望而奔走。不久,人们将忘记这次寻找的理由,而他将被人看成是疯子。是战争打中了他,弹片击中了背部和脑袋。因此他必须悄悄地继续进行,让任何人都不知道他什么也没有放弃。克洛埃第一个向他指出了等待他的前景。
他把手伸到大衣口袋里,掏出钥匙,把它放在桌子上。
〃留着吧。〃克洛埃说。〃你想什么时候来就来。〃
他用两个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海蓝色的目光射到她的眼睛里,他温和地、几乎带着微笑地回答她:
〃永远不来了。〃
他穿过巴黎。哥达式轰炸机飞走了,宵禁解除。救护车一辆接一辆地在夜色中疾行。人们在街上奔跑,涌向爆炸的地点。谁也说不清出事地点究竟在哪儿。人们在议论可能是格勒内勒,或是伊西一勒一穆利诺,……肯定有死亡的人,有很多受伤的……
列夫朝塞纳河走去。他竖起了大衣领子抵御严寒。巴黎人因灾难降临而情绪激动,他则对此表现得无动于衷。他几乎不回答与他相遇的人向他提出的问题——在哪儿?多少人?它们还会来吗?……他曾经见到过那么多死人,以至人行道上行人信口开河说出的数目并不令他震惊。五十个?毒气仅飘过来一次就有加倍的人死亡。当一排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