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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体卧像-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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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立于大门入口两侧的浅灰色女雕像门柱以冷冷的微笑向两个人致意。他们快步通过碎石小径和清静的小巷,朝大街的方向走去。几个冻僵了的行人正沿着孤零零的栅栏在走:有一半木板被锯走当燃料用了。还剩下几个垃圾箱,其中的一个在那天被塞得特别满,引起了夏伊姆·苏蒂纳的注意。
他停下来把手伸进去。他翻了一阵,发现了一双底已经破了的鞋,以获胜者的姿态把它举到科罗韦纳的鼻子底下。
〃咱们可以吃东西去了!〃他喊起来,口音变得难以辨认,因为俄语词和法语同混在了一起。〃在但泽巷,一双破鞋值一碗浓菜汤的价钱啊!〃
他一把拽住科罗韦纳的胳臂,拖着他往回折,朝一个几百米开外、门面显得凄凄凉凉的咖啡馆走去。
他们推开了门。一进去,苏蒂纳就冲到火炉边。他坐下来,蟋缩在那里。他的脸渐渐泛红,由浅红转而鲜红,又由深红直至火热通红。热度似乎给他带来无上幸福。纯粹精神的幸福。正当他变得红通通、热烘烘的时候,列夫拿鞋同人家商量去了。
他用那双鞋为两个人换得了一碗半菜汤和一杯茶。苏蒂纳固执地拒绝离开燃烧中的火炭,他们就在火炉边坐下来。一碗汤喝完以后还可以去续半碗,一杯茶两人分着喝。对感到极度寒冷的夏伊姆来说,这样的温暖尤其好比雪中送炭,他充分地利用、贪婪地享受着。
〃完了以后,咱们就去卢浮宫。〃
〃先去看医生。〃列夫纠正他。
〃完了以后去卢浮宫。〃那一位又重复一遍。〃作为补偿……〃
〃卢浮宫闭馆。〃
〃那就去中央菜市场。〃
苏蒂纳站起来去让人盛汤。他仍然戴着围巾和帽子。从火炉走到吧台,他三次把手伸到大衣口袋里,但是里面没有烟。口袋肯定是漏的。列夫的长裤一直拖到他的脚脖子。他光脚套着一双破鞋走着。他几乎只得到三分之一碗汤,回来的时候,脸上同时流露出热情、痛苦和疲惫。
他又回到火炉旁那个位置。他放下碗拿起茶杯,在茶碟里倒了点儿茶,又放进一块糖。然后,像他通常喝东西那样,发出吱吱的吮吸声:把溶化了糖的茶慢慢地喝进去。
医生诊断出一个臭虫。在候诊室,当列夫正套上他的长裤和衬衫的时候,苏蒂纳告诉他:
〃原来我耳朵里进了个臭虫!小东西!它在外面觉得冷,所以就钻到我耳朵里想暖和暖和。〃
〃肚子呢?〃
〃肚子,疼得跟撕裂了一样。我这一辈子……到处都有臭虫。耳朵里有,肚子里有……脑袋里肯定也有。跟我到中央菜市场去。〃
他们向那儿走去。科罗韦纳的微薄积蓄几乎快花完了,他说明天或者后天准备到这儿来干活。
〃我陪你来。〃苏蒂纳提议。
他已经不去雷诺工厂做炮弹了,那是因为他估计到车工这个活儿的危险性:他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把自己的一个手指头切去。
〃昨天,我在蒙帕尔纳斯火车站从车厢往下卸货。我很可能会砸断自己的脚,但是脚坏了毕竟还可以画画。而手指头……〃
中央菜市场比过去的样子显得兴旺了些。水果比往常多了点儿。三个屠夫肩上正扛着宰好的家畜在搬运,他们的白色上衣沾满了鲜血。马路上几个看热闹的人关切地注视着他们:如果说有肉供应,也许战争离这儿远了……
列夫和夏伊姆看到一筐筐蔬菜、生菜、家禽,还有那些卡车司机,他们正在巴黎中央菜市周围的咖啡馆里喝苦艾酒,至于箱子及运工们则正跌跌撞撞、高声吃喝着排除障碍为自己开道,还不时地发出笑声。苏蒂纳东张西望,在地上到处搜索,想找到一块掉在地上的肉好让他画画。他一下子停在一个肉案子前面。
〃看!〃
列夫俯下身,发现了一只鸡的嫩皮,连在一块鸡胸脯上。苏蒂纳像一只猎狐一样探测着这块动物骨胳。他弯下腰抓起了它,看到可以任意摆放的残肢和软骨、细巧的鸡噱、圆圆的眼眶,高兴得脸都发白了。比一盏油灯还精彩。不管怎样,得先画它,因为没法保存。
〃今天夜里画!〃画家欣喜若狂地说。
他虽然饥肠辘辘,但是一刻都没有想到这块鸡可以成为囊空如洗的艺术家们的一顿美餐,他急忙把它用几张报纸包起来,放到大衣里子里面,以免冻坏和被偷了。他想用它画速写,而不是吃掉它。
〃画一张油画!〃他抚摸着鸡块喊道。〃不画在床单布上!画在画布上!我得覆盖一块画布!要不然,克雷梅涅也会借给我一块!或者德多!……〃
列夫捡了半个苹果,夏伊姆捡了一条像不新鲜的西葫芦似的东西,之后,他们就向塞纳河走去。苏蒂纳要去罗通德咖啡馆,他的老师在那儿等他:每星期一次,他用一杯牛奶咖啡换上一节法语课,教他的女士是一位咖啡馆常客。
两个人穿过了蓬一纳夫桥,沿着多菲纳街走一群人聚集在圣一日耳曼大街上。看热闹的人好奇地观察着一门被牵引的缓缓行进的大炮,被拖曳的长长炮架上涂着浅灰褐色,上面布满了黑色和黄褐色的网状线条。列夫的脸顿时沉了下来。苏蒂纳停住了,饶有兴趣地端详着这奇怪的装备。他问这是否就是毕加索有一天说起过的那种迷彩伪装,因为毕加索曾见过相类似的大炮走上蒙帕尔纳斯大街。列夫给予了肯定回答。
〃他还说立体派画家有可能画这种东西。〃夏伊姆接着说。
〃立体派画家干过。〃科罗韦纳生硬地回答。
他希望这门炮腾出马路,好迅速穿过去。
〃你画过这样的东西吗?〃夏伊姆带着疑惑的神色探问。
列夫迈开大步向奥德翁剧院的方向走去。
〃我参战后的大部分时间甚至尽干这个了!〃
他几乎在喊叫。
〃我伪造过假路!假战壕!假炮!我画过酒椰树叶的纤维,假的树叶,假的墙,假的房子,假的树林,假的卡车!我甚至在硬纸板上画过麦垛,在树林里画过公里里程碑!我曾经用迷惑人的假山顶把桥隐蔽起来!我把村庄伪装成废墟,把火车打扮成羊群。我把射击哨所掩蔽在仿造的烟囱底下!〃
他转过身来对着苏蒂纳,那位正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走着,已经不再惦着他的鸡。列夫的眼神像烈火一般。他用词过火,话语激烈。
〃我甚至画过伪装的尸体!人的尸体和马的尸体!在伪装的弹坑里放置真勒贝尔步枪的枪管。〃
他停下来不走了,向后转过来面对着他的同伴直直地站着。
〃我还画过人头,战壕里的法国兵使劲举着它们,为了吸引敌人的射击!还有跟真人一样高的木板,上面画着成百成百的士兵,人们举起它们,面对着敌军狂吼,好把他们吓跑!……〃
他揪住了夏伊姆的领子,一边摇晃他,一边发出绝望的呼喊。
〃你明白吗,难道我就这么毁了自己?!难道我的最后一件作品应该是一个圈套,一个假象!一门大炮身上的灌木丛〃
他松开手,向罗通德咖啡馆走去。苏蒂纳还是像他平常一样,始终保持郁郁寡欢的神情。他毫无觉察地驼起了背,把一只手伸进口袋里,另一只托住藏在他衣服里子里面的鸡,如同放在饲养场里一样。
列夫用他的白色长围巾紧紧裹住自己。他对自己说他憎恨树木。其实他的真正特长就是画树。而参谋部正是把它的观察哨兵和机枪手安置在他画的这些树里。通常是人们发现一个森林,在这个森林里,靠边缘的地方,人们选择一棵在轰炸中树枝已经弯曲的树。列夫·科罗韦纳用水彩画下这棵树,模仿出树的结节。树的颜色、树皮、树干上的所有盛痕。他的画被送往夏隆的一个旧马戏场。专家们用装甲板仿造出一棵假树的树身。根据列夫所画的画,画师们伪造出假的树皮。当假树装配好以后,人们就把它运到前线。譬如,这次是运到圣玛丽一奥米纳。这是一个春天的夜晚,没有月光,德国人什么也看不见。为了使他们什么也听不见,炮火齐射,掩护工兵部队工作。傍晚的时候,坑道兵已经把参谋部希望变换的树锯掉了。同时,他们挖了一个坑,为的是立起那棵新树。他们用看不见的绳索牢牢固定住它。拂晓的时候,其他的法国兵来检验从自己的阵地通向这个隐蔽监视哨是否方便,它监视的范围有多大,以及它的最高点是否有足够开阔的视野。当一切都完成以后,他们把画家叫来,让他检查伪装物的质量。要让这棵树看上去同真树一样。
列夫·科罗韦纳来了。一位司机用车把他带到一块凹入敌人前沿阵地的地方,离森林边缘六百米。司机就是费利克斯。
〃我陪你过去!〃
他们在林间匐匍前进。后面,挤在战壕里的作战部队正等待着命令。整个夜晚,人们都听得见对面交通壕里德国人的说话声。法国兵和戴尖顶钢盔的德国人之间甚至还聊上几句。这种情况常能碰到。他们互相之间讲故事,打听消息,为发生这场战争而感到遗憾。然而当参谋部命令开火,所有大炮齐射之前几秒钟,人们就从地底下一涌而出,举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拼刺到双方血肉横飞。
那天早上,在圣玛丽一奥米纳,费利克斯和科罗韦纳跪在那棵装甲树脚下,听到从不远的森林里传来德国人的笑声。列夫观察着这个射击哨。树干的颜色有些过于偏红褐色,结节不够突起。但是从远处看,倒也显不出是假的。
立体派画家向陪他的司机欠过身,跟他要望远镜。司机递给了他,列夫始终能认出这张严肃而沉思的脸,无论在多姆咖啡厅的露天座,还是在此地。这儿离德国人防线只有几米,他们发出的咯咯笑声透过黎明的浓雾传过来。
科罗韦纳朝树顶举起望远镜,证实后方的画师们很出色地画出了他所属部队的标志,他总是在他负责的伪装物上画上这个,任何人,如果事先不知道,是不可能把它同树枝和树权区分开的。因此,冲锋之后,如果森林落入敌方之手,法国的大炮就能对着这棵变成敌人战斗哨和观察哨的伪装材集中火力射击,人们可以从画在假树顶上的假树枝把它辨认出来。
跪在画家身旁的司机也看了看假的树顶。他低声说战争是一场骗局。列夫听着离林边五十步地方传来的德国兵的笑声,感到其中有点儿问题。他放下望远镜,竖起了耳朵,就这样膝盖跪地待着。然后他说:
〃笑声也是假的。〃
他站起来,抓住费利克斯的胳臂,一起向林子里逃,两肘紧贴腰部在树干之间疾跑。
刹那间,轻声耳语变成了冲锋的呐喊。紧接着,喊声被接通而来的炮弹呼啸掩盖。刚才,在那短暂的战斗间歇时还是绿油油的树叶、纹丝不动的树枝一下变成了地狱。一片杂乱无章的形状和颜色。炸飞的胸脯、崩塌的掩体、掀翻的大地、声嘶力竭的狂呼乱叫,那些德意志帝国元帅们远远地从望远镜中所看到的,就像一个用人血染红的万花筒。
费利克斯首先遭难。他正在跑的时候,被从地上掀起,带向前方,两条胳臂张开着,像一个陀螺那样旋转起来,接着背朝下掉在地上。他的脸像苏蒂纳那样扭曲着,纷牙咧嘴,肚子开了膛,像勃拉格通常画的那样尽是五颜六色的碎块,列夫刚看清这一切,他自己就被抛上去又翻下来掉在他那已濒临死亡的朋友身上。掉下的时候,他还看见了上面饰有他所在部队标志的树顶。后来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是在周围战争的轰鸣声中听到一个垂死者的哀叹,无休止地重复那三个音节。
罗通德咖啡馆里坐满了人:戴短面纱女帽的夫人们、身著黑色或灰色服装的蒙帕尔纳斯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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