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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游思歪着脑袋,雪指摸索着手炉上的蔷薇花纹,眸子一闪一闪,轻声道:“太兴元年,吴县虎丘,上巳节续,华亭美鹤于曲水流觞,博得美誉远扬。彼时,他站在水畔,举盏邀月,游思处桃下,悄悄细观。继而,他孤身于石上,与人辩论,游思居崖下,默默描画。那一年,桃花好香,已然四载,香味却犹似绕鼻……”嘴角浅浅笑着,眸光柔和。
晴焉心里慌乱,扶着小娘子走到梳妆台,拾起台上青齿梳,把小娘子的长发揽于怀中,由头梳至尾,看着滚雪似瀑,胸口揪痛,嘴里却道:“是呢,婢子亦记得,那时,刘郎君好美,如玉嵌画……”说着,以梳蘸水,细抹乌雪,喃道:“然,刘郎君再美,亦不及小娘子的画美……小娘子,咱们戴降珠华胜可好?刘郎君言过,暨待春浓,咱们即回江南……”
“降珠华胜,阿娘,刘伯母……”
桥游思凝视着铜镜中的容颜,眸子扑了扑,轻轻点了点头,而后,将金丝楠木小手炉捧至面前,脸颊轻贴着徐徐暖意,浅声喃道:“清风老道有言,游思将亡于十八,今日,游思十八了。”
“扑……”
一声闷响,青齿梳坠落。晴焉浑身猛然一震,眼中泛起一片泪雾,赶紧掐了一把自己的腰,将泪水缩回去,颤抖的拾起木梳,蘸了蘸水,嫣然笑道:“小娘子,莫信那疯老道,其人当年,定是怨晴焉以泥梳掷他,害他吃了一嘴泥,故而,胡言乱语。而今,小娘子已然十八了!”瞪眸如杏,银牙暗咬,最后一句,咬得极重。
“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曜灵运天机,四节代迁逝。清风老道之言,兴许乃真,阿姐即亡于十八,阿弟也已夭亡四载。我桥氏,兴许福薄……”桥游思淡然说着,眸子恬静,脸颊轻轻磨着手炉缕刻。
晴焉竭力忍着心痛,将小娘子的长发盘起来,拿起一条雪色丝带,把背后余丝轻轻一系,柔声道:“小娘子聪慧异于常人,为何却信那等疯言疯语。春已浓,刘郎君不日定归。”眸子一亮,续道:“指不定今日便归呢,稍后,小娘子戴华胜,定然极美。当年,刘郎君见小娘子戴华胜,暗中直摸鼻子呢。”
“噗嗤……”桥游思抱膝于怀,歪着脑袋,脸贴手炉,嫣然一笑,想起了昔年在华亭,某人不住偷窥自己,偏偏尚装出一幅持礼君子的样子。
晴焉见小娘子笑了,莞尔一笑,碎步行至室角,揭开纹刻着怒莲的木箱,取出蔷薇锦盒,叠步至小娘子身旁,将锦盒寸寸掀开,顿时,珠玉煜辉,满室生光。
桥游思伸手摸了摸精致繁复的华胜,眨着黑白惊心眸子,轻声道:“刘伯母待游思极好,他,他待游思亦,亦极好……”
晴焉笑道:“是呢,刘郎君看小娘子的眼神与人不同,如若不然,怎会每日厚颜前来,甘为登徒子呢。小娘子,改日,咱们不许他进,让他,让他在外抵廊柱去……”
“格格……”桥游思娇声放笑,把小手炉放在膝盖上,香腮轻托于其上,眸子缓唰缓唰,脸颊寸寸尽染,妩媚致极。显然在想着,刘浓抱着廊柱亲的样子。
晴焉心中微微一松,跪坐于小娘子背后,把华胜取出来,先固云鬓于横簪,继而,缓缓移至小娘子身前,将十五缕流苏凤首巧巧的置于云鬓上,霎那间,浑玉荡波,辉印俏脸,美得无边。晴焉眸子迷了迷,轻声道:“小娘子真美,我若乃刘郎君,千怜万惜不足言。”
桥游思睫毛一颤,浅声道:“年月老去,容颜即改。人无不同,魂有不同。”
晴焉歪着头,想了一想,似懂非懂,遂拿起鸾翼,轻轻插于小娘子发髻两端,银白若蝉翅,微颤、微颤,眯着眼睛看了看,将鸾翼拔正,软声道:“刘郎君性贪,既喜小娘子,却娶陆氏女郎。委屈咱们娘子了,将为陆氏义女,复行滕娶。”说着,气咻咻的道:“待其归来,晴焉定好生替小娘子……”
“浮生若梦,如梦之梦,即若浮云苍狗,不过贴云镜花。桥氏仅阿兄与游思,游思又岂会在意身外之名。”桥游思双手托腮,下巴靠着手炉,凝视着镜中人,眸子深邃若海。
晴焉蓦然一怔,稍徐,小心翼翼地捧出莺尾,转至小娘子身后,将九丝衔珠缨络系于脑后,理了理背后青丝,闻听琅环叮咚作响,嘴里却问道:“若是如此,小娘子为何……”
“为何……”
桥游思眸子一眯,将手炉放在梳装台上,慢慢起身,须臾间,伴随着柳腰缓冉,浑身雪纱滚漾,雍容华胜轻颤,美到极致难以言,不可方物难作书。俄而,转眸向外,窗外雨起,遂将手伸出窗,捕着微凉细雨,声音恬淡:“若清风老道所言非虚,游思即亡于此日。游思若亡,他必恸悲。然若游思尚未嫁,兴许,兴许不至……”
“小娘子!!”
晴焉扑嗵一声,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眼泪夺眶而出,看着窗畔清冷至绝的小娘子,颤声道:“小娘子何故言此?小娘子方才言,人无不同,唯魂不同。刘郎君爱惜小娘子,唯恐令小娘子受半分委屈。小娘子若去,莫论嫁否,刘郎君势必痛煞也……”
闻言,桥游思接雨的手轻轻一抖,徐徐转首,看着晴焉,浅笑道:“命也,时也。今日复笑颜,明日或悲歌。如今,游思已然十八,想必,清风老道所言,作不得真。”
“然也,然也,那老道即乃一疯道尔,暨待刘郎君归来,晴焉必然告知此事,待回江南,刘郎君定将其捉来,好生训斥!”晴焉一叠连声,笑中带泪,抹了抹眼角,奈何却越抹越多,暗中再次狠狠插了一把腰,吸了吸鼻子,强笑道:“小娘子,咱们往汝河么?”
桥游思笑道:“不急,丝雨如蒙,一时难开。观此雨,心中忽生一景,且将《上蔡四月》摆于檐下,我再添几笔。”
“哎……”
晴焉偷偷瞟了一眼小娘子,见小娘子端手于腰,气色温润,眼眸如水;心中暗暗一松,当下便走出内室,将《上蔡四月》拿出来,意欲搬案出室,力弱不能为,便轻步出外,去寻红筱。
少倾,去而复返,与红筱一道将乌桃案置于滴水檐下,回返室中,笑道:“小娘子,案已摆好。”
未闻声。
“小娘子……”
晴焉掌着屏风,一步,一步挪至内室,一眼即见小娘子跪坐于苇席中,曲膝于怀前,香腮靠膝,金丝楠木小手炉,静静的卧于裙角边,在梳妆台的一侧,有雪纸一缄,上书一行绢秀的簪花小楷:与君共一载,犹胜十八岁。
小娘子,小娘子睡着了……
……
“驾,驾驾……”
雾雨蒙蒙,扑脸入眼,分不清泪水亦或雨水,刘浓打马若疯狂,待插入北五哨,未有片刻停顿,风驰电掣般撞入上蔡,穿过柳道,直奔峰城。
将将奔至城下,便见丝雨之中,红筱默然行来,待至近前,身子一软,寸寸跪伏于地。红影若孤魂,语声悲凄。
“何,何故也……”
刘浓眼瞪欲突,默默喃念,璇即,惨然一笑,滚落马背……
第三百八十二章昂须我友
永昌元年,三月十八。
司马睿夜崩于台城,太子司马绍痛不欲生,欲行人子之道,为司马睿戴孝终年。然,国不可一日无主,是故,百官觐见苦劝。遂,司马绍掩面悲泣,免而为难继皇帝位。
三月二十三,荆、湘等地烽信传至建康,魏乂降于陶侃,王庾乞降于朱焘,司马绍见危势尽解,故而,大赦天下。同时,诏令九州,宣节外诸刺史觐见。
时有,尚书令刁协论罪琅琊王氏,当诛阖族。司马绍未置可否,坐观群臣争议。遂后,见谢氏、萧氏、袁氏、顾氏等族皆不赞同,便只能罢止庭议。
次日庭议,刁协复表,王氏暂且不论,王敦当为谋逆,理当剖棺枭首,悬于乾坤。殿内一片哗然,中有骠骑将军纪瞻力驳刁协,进言:纵论千年,明君者,皆非暴戾而制威也!司马绍见纪瞻也不赞成,无奈之下,只得复罢庭议。
诸此,台城即若泥潭,世家与帝室俨然对峙。司马氏之衰弱,令司马绍痛心疾首。是夜,独召刁协入台城,烛火照明堂,辉映君臣之脸,二人相顾,默默无言。稍徐,刁协斜眼一转,计上心头。
……
月眉如钩,悄别蛾首。
冷月如水,遍洒宫城,若纱似澜,缓缓抚着宫阙千万间,间或得见,宫娥持灯夜行于廊,状若浮莹点点。忽然一阵风来,顿时掀起华裙荡漾,吹得莹虫欲飞。
百花苇席铺于廊外花圃畔,朱红矮案上置着各色精美吃食。无载跪坐于苇席中,抱着凤首箜篌,仰望天上轮月。眸子一眨一眨,想起了北地之月,心道:‘天下之月皆同,然人有不同,无载致信于他,为何他却不回?莫非,信未至……’
想着,想着,明眸隐拦几许浅雾,回过头来,轻声问道:“昔日,可有将信送至?”
莹灯一晃,掌灯的宫女匍匐于地,回道:“回禀殿下,义兄言,早已托人送至城郊。”
无载未再多问,徐转螓首,拔弄了一下箜篌,弦音清脆、滴破静湛,心思却早已飞远,渐而,细眉微皱,暗忖:‘无载欲嫁他,当以何如?唉,华月如笼,方脱暗笼,即入明笼。皓月之下,身难由已,却不知几人从容,他……想必从容……’
“嗡,呜嗡……”
恰于此时,一缕笛音缭碎夜空,辗转杳然,似苇若絮,飘飘于冷月下,继而,随风徐浸,或潜,或明,或现,或隐,缕缕拔人愁,丝丝揪人魂。无载极其擅音,而擅音者易陷于音,当即掌着半人高的箜篌,情不自禁的站起身来,挽着背纱,度步至院墙下,歪着脑袋默然倾听,稍徐,眸子迷离……
待得一曲毕罢,无载望了望头顶半阙月,复看了看爬墙青滕的高墙,叹道:“闻音而知人,此音,恰若空谷一束野梅,奈何却误入深墙中……”话尚未尽,夜风漫缭裙纱,微寒浅冷。
无载穿着开襟华裙,浅露雪嫩锁骨,宛若玉葱横栏,是故有些冷,便想将挽纱勒得紧一些。殊不知,风势渐烈而力弱,轻纱脱手泄腕,飘飘冉冉飞向夜空。
风携轻纱,若云浮辗,飞过了高高的宫墙,盘过丛丛假山,绕过朱红长廊,沿着斩角飞檐缓缓泄下。
“咦!”著雪手执浮灯俏立于檐下,见轻纱飞来,眸子豁然一亮,当即便以灯笼去挑轻纱,焉知轻纱随风极柔,未能挑着,一绕一旋,扑上了她的头。
“噗嗤……”宋祎捉着长笛,蓦然一回首,见著雪浑身笼于纱中,样子极其滑稽,忍俊不住,娇声放笑。
著雪胡乱一阵扯,从纱巾中冒出个头,见小娘子笑了,遂故意道:“小娘子,此纱定来自月宫,月中神女听闻小娘子之笛音,心怀大悦,故而,降华绫于小娘子呢。”说着,抖了抖身上纱,薄如蝉翼,柔似青丝。
宋祎瞥了一眼纱巾,见内中刺秀华美,眸子微眯,暗思:‘司马绍尚未有正妻,姬妾亦仅数人,此纱定然来自……’
这时,一名老宫人叠步入楼院,恭声道:“陛下稍后便至,尚请,尚请……接驾。”不知该如何称呼宋祎,一切皆因司马绍将将继位,且未有正妻,是故,尚未立后、仪诸嫔。
稍徐,老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