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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诈在何也?”革绯秀眉凝川,将纸条附之一炬,把小鸡仔捧入掌中。
刘訚道“诈在其所图也!”
胡煜摇头道:“其人乃骆氏弃子,日夜思怀而骄纵。故而,其人之所图,乃荣晋于士,复建士族!纵观豫州,可助其于朝堂者,郎君殊胜!”
刘訚皱眉道:“非也,其人骄纵,与郎君数番为敌。骄纵者,岂会轻易伏首?刘訚左右思之,揣而难安,却不知其诈在何!”
“罢了……”
革绯幽幽一叹,将小鸡仔置放于地,轻轻一推鸡屁股,淡声道:“既不知诈谋何处,唯有静观其变!而今之谋,祖约当伏!”
……
“呜,呜呜……”
城东,满营裹素,白帆飞漫天空。营内,悲声震天,络绎不绝的祭者蹒跚携扶,营外,百姓如丧考妣,万众自行披麻作斩衰,匍匐于地的人群,由军营一路铺至城外,人人神情凄怆,抛冠骂天,号啕捶地,恨不得与将军同去。
哭声,埙声,来回穿插,将整个寿春城尽拢。骆隆捧着埙,跪坐于灵堂外,秋风缭乱衣冠,其人神情冷凛,意态萧索。
少倾,一曲毕罢,看了一眼麻素长龙,眨了眨眼睛,将泪水含入眼底,怅然一声长叹,掌着廊柱站起身来,对一名婢女低语几句。而后,卷着宽袖,独自行向无人之处,容身于淮扬树下,仰着眺望。
稍徐,浅浅的脚步声响起。
骆隆肩头轻轻一震,回首望向来人。
祖薤转廊而来,浑身重缟,白麻裙,白丝履,面色也苍白若雪,唯有眼眸漆黑如墨,雾隐汪湖,珠泪垂颊,仿似风吹即倒,极惹人怜。
骆隆闭了下眼,待开眼之时,缓缓吐了一口气,脸上堆起笑容,托着手中之物,笑道:“此埙,乃象骨所制,音色醇厚,若可气神相合而鸣,闻之若空山飞絮,令人神醉而忘返。此埙,骆隆得来极其不易,奈何,方才试鸣一曲,却未得其神。小娘子极擅鸣埙,想必可与之神合。”
埙白如玉,浅阳拂下,散发着柔和光晕。祖薤眯着眸子,仿似迷了一迷,继而,端手万福道:“埙,确乃美物,奈何祖薤已然有埙,况乎,此埙骆长吏得之不易,祖薤岂可夺他人之好。骆长吏若无他事,祖薤告辞。”
“且慢!”
骆隆大步若流星,窜至祖薤身前,将其拦住,挽袖于眉,沉沉一揖:“祖小娘子乃聪慧之人,将军亦曾有言,纵观祖氏百余子弟,唯小娘子与将军气神相合,是故,骆隆方献埙于小娘子,何故不取?”
“非祖薤之物,取之何意?”祖薤退后一步,端手于腰际,凝视着骆隆,声音略冷:“骆长吏需知行险舟于川,既待风浪忽起,即作舟覆人亡!”
“非也……”
骆隆慢慢起身,单手托埙,另一手负之背后,微笑道:“祖小娘子,骆隆并非操险舟之夫,骆隆实处身于外矣!再则,川势若洪,何人可挡?”言至此处,将埙复递,柔声道:“骆隆献埙于小娘子,实乃此埙唯小娘子不可鸣,故欲深究其由,且容骆隆放肆,三载前,骆隆与小娘子初识于此树下,骆隆之心,即已倾覆!”言罢,不由分说的将埙塞给祖薤,挥着宽袖,阔步而去。
白玉铸埙,白玉融心,埙与掌合,几难分色。祖薤握着埙,眸子一阵轻颤,继而,抿了抿嘴,提着裙摆奔出数步,扬手欲唤,却见骆隆已融身于雪麻长龙中,三晃两晃,即作不见。
第三百五十七章天地不仁
时光逆转,三日前。
漫漫秋风吹黄了上蔡,田野里弥漫着欢歌笑语,莫论男女老幼皆挥舞着斜镰,收获经年喜悦,唯小黑丫例外。
汝河畔,衰柳下,一汪清水映娇颜。
薛婉儿蹲坐于树下,曲膝于怀前,双手托腮,眸子轻轻扑闪、慢逐水中流叶。小红马徘徊于岸边,啃着已然渐硬的青草。
蓦然,一叶垂水,将水中容颜紊乱,薛婉儿撇了撇嘴,幽幽叹了一口气,心想:‘唉,即便着了华衣,小黑丫也美不过桥小娘子,娇不过闾柔……’
想着,想着,委屈了,嘴巴嘟起来,探手入水,欲将水影搅碎,入手却微软浅寒,一时兴起,瞅了瞅左右,见无人,于是乎,却了青丝履,褪卷萝袜,将小小玉足探入水中,霎那间,冰凉冰凉,心情舒缓,扬足踢水,漫声唱起来:“野有蔓草,零露潯猓挥忻酪蝗耍逖锿褓猓诲忮讼嘤觯饰以纲
……”
小黑丫又唱歌了,田野里忙碌的人群闻歌而喜,镰刀随即挥得轻快,橙黄粟海一茬一茬的矮。
“蹄它,蹄它……”
这时,东面飞来一群白袍,为首者风尘扑扑,身披红氅。
“孔蓁阿姐,孔蓁阿姐……”
薛婉儿眸子一溜,神情极喜,她与孔蓁向来要好,月旬不见,委实想念。当即将履袜胡乱穿好,窜至柳道中,翻上小红马,朝着孔蓁奔去。
少倾,二女汇拢。
薛婉儿歪着脑袋,问道:“孔蓁阿姐,建康何如?可有上蔡美乎?”
孔蓁眉头微皱,摇头道:“不若上蔡美。”
“咦……”
薛婉儿奇道:“桥小娘子常言,江南青山掩绿水,烟雨堆翠柳,点墨即作画,岂会不若上蔡?”说着,嘴角却弯起来,偷偷笑。
孔蓁道:“景色虽美,然……不若上蔡。”最后四字,咬得极重,在其心中,上蔡最美。
“呜,呜……”
恰于此时,峰城上响起号角声,二女齐齐色变,打马驰向峰城,将将至峰下,漫漫铁甲泄下。
薛婉看了一眼阵势,但见荀娘子、曲平、徐乂皆从,皱眉叹道:“唉,刘使君又将出征,尚好尚好,黑中有红……”
闻言,孔蓁呆了一呆,继而莞尔一笑,心中却极喜,归来的真巧,恰逢出征,当即夹马迎向刘浓,捧枪道:“回禀使君,孔蓁幸不辱命,建康有信至!”言罢,奉呈数信。
来信共计有三,其一来自纪瞻,其二来自杨少柳,其三……其三,信封上画着一只无头血龟。刘浓一见此信封,即摇了摇头,未予看信,将信揣入铁甲中,而后,马踏河西,尽点营中骑军,携五千骑东去,待至燕尾岭,恰逢祖约、祖延信使……
……
寿春城南,祖约府邸。
祖约毕恭毕敬的将一名族老送至府外,待其蹬上牛车,轱辘辗至转角处,方才收回目光。须臾间,笑容骤凛,猛地一挥宽袖,卷袖入内,边走边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何故恼怒?”
其妻许氏至廊上来,冷冷瞥了一眼祖约,见其神情羞恼,顿时不喜,指着满院落絮,喝道:“今朝舍一钱,明日复万钱,堂堂男儿却腹不藏物,莫非尽塞絮草尔?”说着,又道:“明日即乃兄长殡葬之日,亦乃族议之时,诸事可有备妥?”
祖约与其妻并肩而行,身子矮了一矮,答道:“爱妻但且宽心,戴征西已然致信于为夫。暨待明日事毕,为夫即为镇西将军。”
“甚好!”
许氏顿住脚步,拂了拂祖约肩上飞絮,嫣然道:“夫君,今日妾身祈求三官大帝,得胡道首赐妾良方一帖,此帖合水服之,即可弄璋得子,夫君,喜乎?”
“喜乎……”
祖约眉头大皱,神情诡异,其妻因无子,故而极妒,此时见许氏眉飞色舞,心中却极其畏惧,只得硬着头皮道:“喜,喜,甚喜,极喜。”
“哼!”
许氏见其阴阳怪气的模样,顿时勃然大怒,转念又思及一事,强压怒火,冷声道:“城外,小九郎驻军三千,其心难测,不容不虑,华亭侯将至否?华卫将至否?其余诸军何如?”
一连三问,祖约想了一想,答道:“韩潜据陈留,已然有言,为防胡人南下,故而控军不至!华卫屯军于渡,必然前来。至于华亭侯,其人来与不来,又有何干?惜乎,万金之财矣……”
“拙夫!”
恨铁不成钢,许氏柳眉倒竖,狠狠啐了一口,懒得与其并行,脚步加快,待至阶上,回头看着漫漫飞絮,心中忽生不安,喃道:“我心难安,谓之何也?此事,莫非尚有遗漏?嗯,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
“爱妻,多虑矣!”
……
祖约居城南,祖延处城北。
城中多淮扬,肆意潇潇,祖延喜色,却已有数日未近女色,此刻正站在檐下,看着落絮纷飞,面上神情凝重。若论亲疏,他及不祖约乃祖逖胞弟,然若论才,祖延自认不输于祖约,况乎,兄长弥离之时,亦曾暗中欲助……
圣人有言,夫唯不争,故天下莫为之与争!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此乃不得不争!
思及此处,神情蓦然一定,正欲卷袖入室,却见随从匆匆而来,待至近前,躬身道:“回禀郎君,华亭侯已至慎县,指日,即临寿春!”
“妙哉!”
祖延大喜,嘴角一歪,挥袖入室,边走边道:“不枉我赠其美矣,不枉我赠其功矣……”
……
城外,青青草舍。
“叽叽叽……”
“格格……”
余莺在院中喂鸡,黄绒绒的鸡仔绕其而舞,伊人笑颜如花。骆隆背倚廊柱,懒懒的抱着双臂,注视院中人鸡共舞。
少倾,风吹扬落,洒下蓬雪成阵,骆隆不耐烦的挥了挥眼前飞絮,恁不地却瞅见檐下有一张蛛网摇曳于风中,感怀中起,度至近前细观。
蛛网乃新织,内中有一只飞蛾,正挣扎于网中。乌墨铁蛛几翻欲缠飞蛾,却被飞蛾以翅膀扑开,奈何,翅膀沾蛛丝,愈缠愈紧,为蛛所食,不过早晚之间。骆隆观得一阵,心中忽生不忍,嘴角默然裂开,伸出手指,捏出飞蛾。
“为何助它?”不知何时,余莺抱着竹篮立于骆隆身后。
骆隆曲指一弹,将飞蛾弹走,笑道:“无它,吾所好矣,今日助飞蛾,他日亦可助墨蛛。”言至此处一顿,揽着余莺的腰,亲了一口,续道:“蛾效于飞,突坠网中,为蛛所食,悲乎?”
余莺身子一颤,答道:“悲也。”
“哈哈……”骆隆怪怪一笑,抬起余莺的下巴,轻轻咬了一口,再问:“蛛织网,乃食蛾虫,若不得食,蛛亡。悲乎?”
余莺眸子疾转,半晌,答道:“悲也!”
“然也……”
骆隆放开余莺,耸了耸肩,笑道:“蛾悲复蛛悲,皆在一网之中矣!此网,罗尽乾坤,罩若繁笼,故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指了指余莺,复指向自己:“你、我皆在其中矣!”
余莺半眯着眼睛,定定的看着骆隆,蓦然疾问:“若娶祖氏女郎,汝即喜乎?汝乃骆氏弃子,无根飘零,祖氏女郎何等尊贵,汝即喜之,徒奈何也?”
“嗯?”
骆隆愣了一愣,歪着头,上下打量余莺,眼底精光忽闪忽隐,继而,一摊双手,淡然笑道:“爱君若替为夫诞下一子,骆隆必喜。”言罢,未看余莺的眼睛,转身便走。
余莺蹲下身来,将散落于地的鸡食一颗、一颗的捡起来,放入竹篮中,最后一颗却捡了数度,亦未捡起来,顿时恼了,狠狠一脚踩下,暗着牙,使劲的揉,将其辗作齑粉。
少倾,抱着竹篮慢慢起身,吸了一下鼻子,正欲挑帘而入,却见檐下蛛网晃动,飞蛾复入……
……
竖日。
天高云阔,万民送饯,葬祖逖于山之阳。
其间,骆隆浑身缟素,独倚于飞石,放声悲歌:“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闻者,莫不涕零。祖薤人若白菊,仰抬螓首望着石上人,美目凄然……
第三百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