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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阀风流-第3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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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乃郭氏,默默掏出丝巾,悄悄抹了抹眼角的泪,转念想起一地,细眉若展云,嘴角挑笑,欣然道:“往东十里,有碧波莲潭,游鱼堆鳞逐香莲,乃是父城一绝,为娘与汝父即是于此相识,曾记昔载,恰逢上巳节,衣冠娥眉簇云来……”

复东十里,荀羡抓了一把草籽,撒入浑浊的腐水潭,须臾间,冒着臭气的潭面汹涌搅动,硕大的游鱼腾空而起,张着獠牙大口,竞相争夺厮杀。更有甚者,向岸边扑来。

荀羡神情大惊,猛然后退,却恁不地瞅见潭边腐草处显露一截乌黑尸骨,手骨犹自撑向天空,荀羡惊赫欲死,“唰”的一下,面色惨然若土,拼命抽马,窜至牛车畔,惊声道:“阿娘,阿娘……”

“唉,我儿莫惊,为娘见也……”郭氏慢慢闭下帘,背抵着车壁,泪水滚落,止也止不住,赫得婢女垂首敛眉,不敢言。

荀羡年方十三,极其好动,不多时已然忘却惊惧,于人群中穿梭来去,奔至一株老李下,抬头仰望,此时正值时季,树上挂果累累,伸手拽了几颗,打马而回。

陈眕勒马一横,拦住荀羡去路,捋着长须,笑道:“令则,为何择李而不食?”

颖川士族极其眷内,荀羡知晓陈世伯是在考究自己,当即便沉沉一礼,揖道:“回禀世伯,道旁之李,无人路折,必苦。故而不食。”

“哦……”陈眕长眉一挑,淡然一笑,将手一摊,笑道:“且将果于我,吾且食食,试尝甘苦。”

荀羡摸了摸脑袋,犹豫道:“世伯,侄儿岂可献苦李于尊长。世伯若欲知甘苦,侄儿理当代尝。”说着,塞了一枚李子入口,皱着眉头,胡乱一阵嚼,焉知却非苦涩,甘甜入味。

陈眕笑道:“何如?”

荀羡嚼着果子,神情极其不解,继而,眼晴一亮,挑出最大的一枚,奉呈予陈眕,恭声道:“此李不苦,味呈甘甜,世伯且食。”

陈眕接过果子,抛了抛,定定的看着荀羡,赞道:“令则知礼,体身于礼,不可多得矣!”顿了一顿,转动着手中李果,笑问:“令则可知,道旁之李,为何不苦?”

荀羡瞅了一眼不远处高大的李树,复看了看荒芜的草海,答道:“回禀世伯,乡野无人,故而,挂果于树,逢阳自熟,遇秋复落,其味甘甜。”

“然也!”

陈眕欣慰一笑,置果于唇,轻轻一啃,咀嚼着其中甘味,半眯着眼,凝视荀羡,慢声道:“令则摘果,共得其三,其一自食尝苦,其二奉呈老朽,其三,想必奉于汝母。令则知礼而守礼,乃君子矣!然,纵论天下九合,浩然君子何其孤矣!”

说着,举着果子环环一邀,嘴角一歪,冷笑:“人相忘于道术,鱼相忘于江湖,湖海之阔,君子驰道于术。若以术而论,此果若逢其会,足可杀心、倾国,亦可平天下而牧万民。令则,可知为何?”

“杀心倾国,平天下,牧万民……”

荀羡瞅了瞅掌中果,眉头紧锁,细细一阵沉吟,思海翻滚,混乱如麻,良久,揽袖于肩,肃然一揖:“侄儿不知,恳请世伯教诲。”

“固所愿尔,何当请也!”

陈眕朗朗一笑,慢食李果,信马由缰,边走边教导:“名、利、性、命也,天下之万物,道之垂于术,皆难逃其四字。令则且思之,此果若植于危崖……此果,若雍容于华堂……此果,若置于伯仲……此果,若不俱脯,仅余核……”

一路往东,老者谈笑自若,挥斥方酋,将名利性命逐一抽剥,直指人性本心。年少者时而沉思,倏而大悟,面泛红潮,显然有所得。待得老者将诸般谋算纳川融海,年少者将其融会贯通之时,许昌已然在望。

“阿娘,阿娘……”

荀羡踏蹬而起,搭眉眺望许昌,但见大道两旁人群如海,嘴角一裂,策马风回,奔至牛车边,笑道:“阿娘,许昌将至,孩儿已见阿兄矣……”

郭氏挑开帘,探首望了一眼远方,恬静笑道:“近几日,我儿从习于陈家世伯,可有所获?”

荀羡眉宇一正,从怀中掏出仅余那枚李子,毕恭毕敬的递给娘亲,垂首道:“君子居上善,洞万物若观火,观已观人制于人,牧野于从容……”良久,方毕,揖道:“娘亲,然否?”

“然也!”

郭氏将果子以丝巾包起来,小心翼翼的揣入袖囊中,看着英秀的儿子,轻声道:“我儿,需得牢记,我颖川士族,非他郡可比,即在此:观已观人制于人。”

“诺。”

荀羡眉飞色扬,挽着袖子深揖,见阿娘未食李,即笑道:“阿娘,此李甚甜,为何不食?”

郭氏笑道:“且留于汝阿姐。”

第三百五十一章异日齐风

残阳如血,层铺于颍河,一半瑟瑟一半红。

许昌城外,荀蕤领着颍川诸坞背临颍河,夹道相迎,颍川非同别郡,诸坞十之八九乃祖逖复豫州后,侨居襄阳之颍川旧族所派遣,故而,得闻本宗前来,尽皆扛案抱酒,恭迎于道口。

席连席,案接案,中置坛坛老酒,各色吃食。

官道中,衣冠簇拥,莫论老少,尽皆翘首以待,虽冠带依旧褴褛,然神彩奕奕。

罗坞主入颍川已然六载,得闻本宗主母将至,终宵未曾阖眼,一大早便守侯于柳道边缘,而今日将落,终日滴水未沾,却不觉饥饿疲累,待见西面荡起一道绵延黑线,神情蓦然一怔,璇即,豁然大喜,一把拽住长子的手臂,颤声道:“主母,主母来也,快,快……”

“是,阿父。”

长子与次子瞬间会意,当即扶着年老的父亲奔向西面,罗坞主被儿子架着,近乎足不点地,神情激动不已,待眯着眼辨清了荀氏牛车上的暗纹,老泪滚了满脸,“扑通”一声,跪伏于地,胡乱抹了把脸,稳了稳心神,正了正冠,匍匐长稽,朗声道:“荀福,见过主母,主母身子可好?家主身子可好?”说着,悄悄抬眼,辨了辨荀羡的模样,嘴唇一阵乱抖,朝着荀羡重揖:“荀福,见过二郎君!”

荀羡赫了一跳,勒马避在一旁。

“荀福……荀福?!”

素手卷帘,郭氏看了一眼老态隆钟的罗坞主,眯着眼想了一想,继而,眉眼尽开,笑道:“原是荀福,勿需多礼,快快起来。”

“哎!”罗坞主脆声而应,蓦地一抬头,瞥见儿子们尚伫着,当即勃然大怒,竖眉喝道:“主母当面,安敢直视?快快见礼!”

“诺。”

几个儿子朴簌簌跪了一地,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却不知该如何自称,只得硬着头皮,齐声道:“见过,主母。”

“混帐!”罗坞主猛地一拍额头,满脸涨得通红,既羞且恼,怒不可遏,便欲执拐教训。

“罢了,罢了!”

郭氏温婉笑着,摆了摆手,瞥了眼柳道,见众人皆已下车步行而往,拘了十来日,也有些困乏,便搭着婢女的手臂,款款下车。

罗坞主拄着拐杖,神情恭敬,落后半步。其乃荀氏老人,郭氏也不生疏,当即便问些琐碎的事。罗坞主毕恭毕敬的答着,蓦地想起一事,裂嘴笑道:“主母,大郎君于许昌,甚得祖豫州看中,多委以重任。自华亭侯执掌颖川以来,亦多有帮扶。”

“华亭侯……”郭氏顿了一顿,眉头一皱,不作声色地道:“可是那华亭美鹤……刘氏,刘郎君?”

罗坞主满脸洋笑,答道:“然也,华亭侯马踏洛阳,横锋陈留,战胡于野,逢战必胜,威名播于豫州,南北千里,无人不知。主母,小娘子现为……”

闻听此言,荀羡两眼发光,眉飞色舞,搓着手,插口道:“阿姐何在?”

罗坞主笑意更甚,捋了捋须,朗声道:“小娘子身为汝南典臣,掌华亭侯骑军主帅,曾于虎牢关前,咆阵破关,阵斩石勒十八骑,更与洛阳一役,逐刘胡镇东将军呼延谟于野,横尸百里……”

“妙哉!阿姐了得!!”

荀羡击掌大赞,恨不得身逢其会,却恁不地一眼瞅见娘亲满脸冰霜,当即挑了挑眉,轻声道:“阿娘,阿姐自幼即喜弓马,巾帼不让须眉,确乃了得!”

此时,罗坞主也会过意来,瞥了一眼主母的神色,心中蓦然一动,陪笑道:“主母勿忧,而今之北地,各郡皆传小娘子美名,华亭侯待小娘子……”

“唉,罢了。”郭氏默然一叹,愁眉堆云,心道:‘美名徒奈何,身为世家女郎,年已十八,理当奉针捉绣,岂可终日持剑与人争胜!纵数千年,前所未有矣……’

荀羡心知娘亲之意,耸了耸肩,恰见其兄阔步迎来,当下纵马向前,高声叫道:“阿兄,阿兄……”

荀蕤也有两载未见娘亲与阿弟,神情极喜,瞥了一眼马背上的阿弟,笑道:“二弟,何为大也?”

荀羡眉梢一扬,翻身落马,答道:“乾居上,坤处下,人行于其中,乃大矣!”

荀蕤一边走向娘亲,一边随口道:“人行于乾坤,天地反复,顷刻即亡,何故为大?”

荀羡道:“体天道于自然,履自然于江湖,博浪而行其中,故而为大。”

“妙哉!二弟已然长成!”

荀蕤微微一笑,甚是开怀,拍了拍阿弟的肩,大步奔向娘亲,待至近前,正冠撩袍,跪于黄土中,稽道:“娘亲,孩儿不肖,未能秉孝承膝,尚请娘亲责罚!”

“我儿,快快起来。”

郭氏一把将儿子拉起来,搭着他的手臂走向迎接人群,待见佐近已无外人,委实放心不下女儿,皱着眉头,轻声问:“蕤儿,汝阿姐可好?”

闻言,荀蕤愣了一愣,眉尖跳了跳,暗自沉吟一番,低声道:“阿娘,孩儿已然劝过阿姐,奈何阿姐,唉……”言犹未尽,叹了口气。

郭氏神情了然,拍了拍儿子的手背,眼角由然一酸,泪水险些滚落。

“壮哉!!”

恰于此时,不远处暴起一声大赞,不是别人,正是荀羡,母子俩寻声望去,只见许昌城门嘎吱吱一阵乱响,璇即,内中铁甲鱼贯而出,数千人踏步齐行,未闻他声,唯余沉重雄浑的步伐与铁甲锵锵声。

当先数骑顶盔贯甲,横打丈二剑槊,待引军至颍河畔。

“鹰,鹰……”正中一骑肩上停着一只鹞鹰,便见那鹰猛然一声长啼,璇即振翅,撕风裂云、直斩苍穹。

那人慢慢扫了一眼官道,高高斜举剑槊,喝道:“郎君将至,列阵!”

“霍、霍霍……”、“虎、虎虎……”

整齐划一的咆哮声,恰若滚雷云爆,犹若实质,直直砸了过来,撞得人牙齿发酸,浑身战栗,情不自禁的不住后退。而对阵,只得数十息,阵势即成,呈锋矢阵,剑锋直指官道。随后,数千人静默,手按寒刀,微微倾身,虎视前方。

“蕤,蕤儿……”郭氏面白若纸,紧紧的捂着胸口,嘴唇颤抖不休。

“娘亲莫惊,此乃戌城军士!”荀蕤瞅了瞅战阵,眉心凝川,撇了撇嘴,暗自腹诽:‘太过,太过矣……’

陈眕眉梢轻抖,负着手,捋着须,强压着背后微微颤抖手,笑问:“此乃,荀氏精曲乎?贤侄背城列阵,半道夹迎,颇具古风矣!类其父,类其父矣!景猷兄,后继有人矣!”(荀蕤之父,荀崧,字景猷)

郭氏与荀羡,齐齐看向荀蕤。

“非,非也……”荀蕤顿时挂不住了,面上蓦然一红,瞥了瞥娘亲与阿弟,复瞅了一眼战阵,涩然道:“世伯容禀,此乃华亭侯之白袍矣!”

“鹰,鹰……”

暨在此时,鹞鹰去而复返,尚且复来两只,三只鹞鹰呈“品”字形,低低斩过林梢,盘旋不去,啼声苍劲。荀蕤抬头仰望,神情幽幽,怅然道:“华亭侯,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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