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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此时,老将军纪瞻捧笏而出,司马睿眼光再度一亮,和声问道:“不知老将军有何事禀奏?”暗中则希望纪瞻能论及豫州,最好再带上豫章。对于大将军王敦的诸般作为,司马睿是惧之且恨之,心不甘且犹豫。欲言欲制,又有心而无力。
纪瞻道:“臣,身为散骑常侍,有访遗荐贤之任,今日所奏,乃为亭间一子。”纪瞻因操持《土断》劳苦功高,再领散骑常侍一职。
“哦……”司马睿神情顿时一黯,淡然道:“不知老将军所荐者乃何人?”
纪瞻道:“表,华亭刘浓,此子俊秀于江左,慈孝仁爱,博学强识,志乎典训善理义……”
“华亭刘浓,醉月玉仙!”
“正是!”
“原是一曲天籁不复闻,半阙长歌赋江月之子,老将军欲表为何?”司马睿兴再起,心中却知,纪瞻竟然于庭表彰,所请为何,定非易与之事。
果不其然,纪瞻下一句便震惊殿内百官:“臣,欲表其为太子舍人!”
一直淡然静坐的王导玉笏微微一抖,司马睿眉头一放一皱,而满场百官则纷纷私语。太子舍人品级虽不高,但却是上等清职,历来为中上及上等世家把持。
当下,吴兴太守周札,高声道:“陛下,纪尚书此举,怕是不妥。”
司马睿虚着眼睛问道:“不妥在何?”
周札道:“纲常有别,上、下不可混淆,据臣所知,华亭刘浓乃是次等士族,岂可表得其职?”
司马睿环眼扫过嗡声如蚁的大殿,心中竟由然生起一阵舒畅,好整以暇的问道:“此事,众卿可议之!”
桓彝闭了下眼,捧笏揖道:“陛下,臣亦觉不妥。”
左长吏刁协道:“然也,华亭刘浓虽美彰其誉,然,年方未及冠便施此职,欠妥!”
“臣附议!”
“臣附议,纪尚书欠妥!”
三人一领头,顿时私语更重,陆续有人捧笏附议。
“诸君!”
这时,新任会稽郡守谢裒一声朗喝,将乱哄哄的大殿压得一瞬,而后捧笏快步行至纪瞻身侧,大声道:“启奏陛下,臣纪尚书之议。”言罢,不待撸嘴的周札质问,朗声道:“太子舍人,此职秦置延汉而至魏,乃太子文章记,为东宫之职,并非朝请,是以与钢常有合!而纪尚书身为散骑,为太子拔属,亦乃份内之事。再者,华亭刘浓曾求学会稽,而会稽学馆乃《国子学》,依律,国子生乃士之备也,国之栋梁也,故而,上正下合。至于年未及冠,敢问刁长吏,汝家大郎刁彝任太子舍人时,年方几何?”
“这……”刁协一愣。
周札眼睛一转,再道:“非也,清职有别于属官,岂可混淆……”
“荒谬,我朝唯闻朝请与属官,何来清职一说?”周顗冷冷一哼,捧着玉笏,站在了纪瞻、谢裒的身侧,而他的一句话,堵得周札面红耳赤却无从辩起。因为清职与浊吏的区别,仅为时下暗认,并未载入典册。
司马睿眼见群臣因一件区区小事而分垒两侧,兴致更浓,忍不住地抚掌道:“然也,周仆射所言在理。不知尚有何人,可议之?”
“陛下,臣可议之!”
度步而出之人乃是镇北将军刘隗,慢慢的走到两群人的正中,看了看左面,瞅了瞅右边,而后就着所有人的眼光,大声揖道:“臣,附纪尚书之议!”
“咦!!”
这下,全殿皆奇,便连王导都忍不住斜目看了他一眼。众人纷纷心想:‘刘隗与刁协向来一气同声,因《土断》之事,时常与纪瞻作对,又因谢奕入驻镇北军而与谢裒不和,此时,竟不携助刁协反驳而赞成纪瞻与谢裒,怪战,怪哉!’
丹阳尹刘耽,微微一笑:“臣,亦附纪尚书之议!”
王导道:“臣,附纪尚书之议!”
“臣,附……”
“臣,附议……”
王导一出言,煞时全殿附议,站在周、刁二人身侧的人纷纷另行转投,便连桓彝也默声而退,唯余周、刁二人面面相窥,神情极其怪异。
“哈哈……”
司马睿朗声长笑,笑罢,将手一摆:“诸卿得以共议而附,委实难得,难得!准!”
第一百九十九章乌衣子弟
一声鸡啼天破晓,日拂林梢夜已归。
“洛羽,打些温水来……”
“来福哥,把青牛洗一遍……”
“哎,那个谁……”
一大早,小小的别墅院里忙碌纷纷,绿萝时尔唤着洛羽,倏尔又喊着来福,张罗着给小郎君换衫、套牛;革绯亦迈着款款的步子,走到室口浅浅万福,嘴角的笑意又软又静。
昨日,小郎君被庭荐为太子舍人之事,犹如插上翅膀的胡蝶,飞遍了建康城的大街小巷,静静的落入这栋小院中,一石击起千层浪,阖族笑语欢颜,个个神情骄傲。
洛羽低声问革绯:“革绯阿姐,那个太子色人哎,是多大的官?”
鲜卑若洛抓着脑袋,纠正道:“太子舍人!”
“要你多嘴,我当然知道是太子舍人!你个小胡人懂得甚,走开!”
洛羽一把推开黑碳头,继续问革绯:“革绯阿姐,那个太子的屋里人,是多大的官?”
鲜卑若洛嘿嘿傻笑,革绯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浅笑道:“多大的官,革绯不知,但革绯知道,自九品官人法施行以来,尚未有次等士族得之,更何况我们小郎君,尚未及冠。”
“哇,小郎君好了得哦!”洛羽拍了一个巴掌,眼睛里闪动着无数的小星星。
“洛羽,快进来帮我。”
绿萝在室中唤,手里捧着一套衣服,皱着烟眉研究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穿。这是一套七品朝服,冠、衫、衣袍、青缘、蔽膝、佩绥、云履,一一俱全。冠乃梁冠,冠底为纯黑色,上面绣着云兰图,两侧冠翼微微向左右伸展、若蝶展翅,在额前正中有两道竖着的红梁。内衫是纯白色,衣袍是玄墨色,虽然亦是宽袖,但却与小郎君日常所穿大为不同,领口窄窄的,倒有些像箭袍呢。
“尚有这个……”
绿萝把一件小衣捧在怀里,左看右看,不识得,情不自禁的举得高高的,皱着眉头仔细瞅。这是一件蔽膝,其时长袍宽衫内大多都是光洁溜溜,刘浓自打一来便不习惯,早命人制作了衬裤。她服侍刘浓几年,从未见过此物,是以自然不识得。
“此乃蔽膝,勿需穿它,只消内着黑裤便可。”
刘浓走出来,正好见她还在投目凝望,一幅好生不解的模样,禁不住摸了摸鼻子。把那套七品朝服瞅了瞅,径自走到案前,捧起袍子往身上笔了笔,长短刚好。魏晋承汉制,朝服乃是曲裾深衣,穿起来比宽袍大袖尚要简单,只是看起来复杂而已。
洛羽走进来,好奇的打量。
当下,主仆三人协力合作,一阵手忙脚乱后,总算把这套七品朝服穿戴完毕。刘浓站在铜镜前一照,顿时惹得一大一小两美婢眼泛异彩。
绿萝理着小郎君腰间的绥带,柔声笑道:“小郎君著墨色,更显俊美呢。”
洛羽点头道:“是呢,比黑碳头……”话出一半,赶紧又吞了回去。
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刘浓微微一笑,正了正头上梁冠,走出室。
室外,一群正在静候的人,看见浑身墨色的小郎君走出来,眼睛齐齐一亮,但见小郎君头戴黑中竖红的梁冠,尾翼翘飞;身着三层滚边乌墨深衣,窄领宽袖而束腰,黑红相间的腰带束得较紧,勒出一身虎背与蜂腰;腰间左右各垂一道两指宽的红缨绥带,直直坠至脚踝;脚上则蹬着朱底墨邦快履,鞋头微翘,上刺兰云。
好生一个英俊郎君,晨阳洒过来,卓卓不可言!
来福笑道:“小郎君,美哉,美哉,大美哉。”
“走吧。”
一行人送至桥畔,青牛被来福洗得干干净,正甩着尾巴,晃着脑袋,哞哞叫。刘浓抚了抚牛脖,跳上车辕,今日要去建康宫朝见司马睿,再因太子舍人份属东宫属官,是以尚要拜见司马绍。待拜见完司马绍,尚需入大司徒府录牒,有得忙碌。
红日初悬,青牛挑角。牛啼轻快人写意,不多时便来到了建康宫。
建康宫,宫墙三重,外周八里,共计四门,八名顶盔贯甲的甲士守护着高达五丈的外宫门,刘浓来得不早不晚,瞅了瞅天色,旭日尚未攀上宫殿的望月兽,应在辰时一、二刻之间。在巷子口下了车,步行迈向正东门,南门非祭祀不开,北门非移銮不开,西门非国破不动,是以但凡臣子拜见,皆由东门而入。
刚刚转过巷角,面临东门,便见东门口已有十几人背对静侯。大多都与他装束一样,想必亦是入宫拜见司马睿的新任太子舍人、洗马、庶子等。
“朴朴朴……”
便在此时,身后一阵脚步声响,稍稍回头,只见一人匆匆行来,边走边整理着顶上梁冠,眼见即将撞过来,刘浓侧身一避,揖手道:“华亭刘浓,见过殷郎君。”
“刘,刘美鹤?”
来人正在弄冠,听见声音下意识地反问,随后便觉不妥,神情怔了一怔,徐徐放下两手,弯身揖道:“原是刘郎君,殷浩见过。”
殷浩,面目方正,长眉而薄唇,两眼闪动时,极是生彩。俩人在丹阳结识,乃点头之交,此时相逢于宫门深巷中,都是少年俊杰,正当春风得意马蹄轻之时,惺惺相惜便由然而生。
殷浩笑道:“月满之夜,君居月亭,我居蓬舟,共赏于月下,君,赋而鸣之,我,畅而洋之。然,我知君,君却不知殷浩。殷浩不才,略知《老》、《易》,亦粗通胡茄,若是得暇,愿于君对膝于席,畅谈一番。届时,望君切莫推辞。”
刘浓看着长眉飞扬的殷浩,淡淡一揖,笑道:“理当如此。”
当下,俩人并肩而行,轻言缓笑行至东门口,排在众人末尾。
听得脚步声,静侯的人纷纷回头,都是年少郎君,也有几人面善,桓温亦在其中,刘浓朝着两位王氏子弟微微一揖,随后便垂手而立。
桓温脸上七星微微一抖,快步行至人群末尾,朝着刘浓揖道:“瞻箦,桓温新得一幅图,疑是曹不兴之《兵符图》,稍后瞻箦若是得空,可否替桓温辩之?”
刘浓眯了下眼,淡然还礼道:“甚是不巧,其一,刘浓不擅画,怎可辩得真伪……”
桓温深深一揖:“瞻箦何需自谦,江左皆知,君与陆氏令夭小娘子乃……”言至此处一顿,抬眼看了看刘浓,又道:“瞻箦,切莫推辞。”揖而不起。
众所周知,桓温昔日败于刘浓剑下,一时声名有损,两人情谊亦随即冰裂,而此时却仿若昔日友情丝毫未损,意态诚恳的邀请刘浓辩画,此举,颇有古之君子风范。
便有人点头悄语:“龙亢桓七星,不辱其父江左八达之名也……”
也有人低问:“美鹤将何如?”
更有人轻喃:“江左陆令夭,吴郡之骄傲,点晴妙笔独得曹不兴之魂,恨不得一见也……”
众人纷纷注目刘浓,而刘浓也并未让大家久等,朝着躬身的桓温淡淡一揖:“委实不巧,其一,刘浓不擅画,其二,适才我已应允好友。”
桓温浓眉一跳,保持着揖姿,嗡声道:“瞻箦,前事已往,何故搪塞推辞也!”
“何故强人所难也!”
不知何故,殷浩一看桓温便不喜,抱着双臂,冷声道:“汝乃何人,我早已与瞻箦约好,汝为何与我相争?”
桓温闻言一怔,抬起身子凝视殷浩,淡声道:“汝又乃何人?”
“他是陈郡殷浩!”
声音由人群之首传来,众人回望,只见王导族侄王允之慢腾腾的走过来。
陈郡殷氏,以郡加名者,上等门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