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爽朗的笑声远远传来,刘浓收起满腹心绪,脚步加快,穿过月洞直入大院,院中摆席错案,正有一群乌衣子弟落座于案后,行书的行书,染墨的染墨。
匆匆一眼扫过,尽皆十一二岁,刚离总角之年,无一人乃是旧识。而此时,这些卫氏子弟也纷纷向他看来,面上神色各异,好奇有之,侧目有之,淡然有之……
刘浓揽手至眉,稍稍一揖。
“虎头!!!”
便在此时,突然一声大喝响在头顶,吓了刘浓一跳,疾疾抬头一看,只见斜上方的假山上探出一个脑袋,此人额间斜染一团墨,唇上乱涂两抹红,犹自瞪着眼睛,吧哒着嘴,脸上却洋满了喜意,不是卫协又是何人?画痴卫协,一别七载,犹未改也。
斜斜朝天一揖:“刘浓,见过卫郎君!”
卫协将脑袋搁在石头上,眨着眼睛俯视刘浓,细细一阵打量后,笑道:“美也,美也,果真壁人也,快快道来,昨日收得几多香囊,可充牛塞栋乎?”
“这……”刘浓摸了摸鼻子,负手仰视,笑而不语。
“哈哈……”
卫协放声大笑,转念之间又想起了自己的画,顿时把脑袋一缩,大声嚷道:“休言恁多,快快上来,且来观我之画,为我题辞。今日,需得注题三首,非也,四首……”
“稍待,便来。”
刘浓洒然一笑,正欲沿假山后的小道而上,却见廊上直直行来两婢,端手来至近前,万福道:“可是华亭刘郎君,夫人有请!”
卫夫人,簪花小楷卫茂弘,王羲之的书法老师,有《名姬帖》、《笔阵图》等诸多名帖正篇流传于世,而世家女郎们行书也多从于她,陆舒窈便写得一手妙笔簪花。自衣冠南渡后,河东卫氏一半在南,一半在北,卫夫人未随其夫汝阴太守李矩,而是一直在建康为卫氏培养精英子弟。
岁月荏苒,弹指流沙,而今的卫夫人少了几许峥嵘,多了几分典雅,细观眉色眼角,淡淡的斜纹胭脂难遮,隐隐的忧愁细笔难画。
“刘浓,见过尊长。”
刘浓跨入室内,长长一揖,而后便挺按膝,眼观鼻、鼻观心、心观卫夫人。
卫夫人也在打量着他,昔日幼童已长成,眼前的少年郎君身姿秀拔,面若冠玉,剑眉而星目,一举一动,不徐不急。渐渐的,她暗觉眼角微酸,右手用力握了握左手,强行忍住那莫名的悲伤,冷声道:“汝从何来?”
刘浓道:“由华亭而至。”
“哼!”卫夫人冷冷一哼,瞥了瞥刘浓的袍摆。
刘浓心中暗奇,顺眼一瞧,只见自己的月衫下摆有染着些许污泥,而膝间也有,便揖手道:“因来得太急,故而未换衣衫,失礼之处,尚望尊长见谅!”
“罢!”
卫夫人徐徐抬目,定定的看着刘浓,良久,一声长叹:“汝乃何人,你我尽知,但且言之,汝至建康,意欲何为?然,事先言明,我卫氏今非昔日,于汝而言,助力甚少。”到底是卫夫人,冷言冷语,如冰似箭的直扑而来。
刘浓微微一笑,恭敬的揖手道:“尊长之言,令刘浓愧尔。刘浓虽是难入尊长之眼,但尊长待刘浓实则情厚,刘浓非盲非痴,亦自忖非是那等忘义而负恩之人。今日来此,并非有求尊长,实乃探望。”
“呵……”
卫夫人冷然一笑,继尔挺了挺身,淡声道:“自小见汝,便知汝心极重,乃薄情寡恩之辈。不想今日长成却变了模样,是卫茂弘眼拙,亦或别因,我亦不欲再行思度。而今,但且言事,汝美名传于江左,却不思为人拔擢,想必汝心已作决,说吧,欲谋何地?若力所能及,当助汝一臂之力,若非,请汝自归。”
“尊长,小子并非……”刘浓长长一揖。
小半个时辰后,刘浓辞别卫夫人而出,面上神色云淡风轻,步伐亦极是轻快,他并未求助卫夫人,仅仅是将自己的书法请卫夫人鉴阅。卫夫人见字迹平平无奇,初时漫不在心,愈是细看眉梢越扬,继尔闭目不言。临走时,她冲着刘浓赞许的点了点头。
待至院中,卫协已将矮案搬至廊上,左右各执一支笔,嘴里犹衔着一支,正行染画描墨。卫协作画,向来忘事记物,刘浓未行打扰,朝着卫协与院中子弟团团一揖,而后转身踏出卫氏。
一出卫氏,美郎君脸上洋满笑意,钻入车中,命来福驱车前往王氏,谁知王羲之却不在府中,便留下诸多礼物,再往纪瞻府上。
而纪瞻正在待他来,俩人相携入内。
按九品官人法,乡评四品入吏部可出任七品以下官职,府君为七品,县丞为八品。刘浓到底家世太浅,即便美名播于江东四野,但在任职上却不得不低人几等。当然,若刘浓不愿出仕而隐于山川,那又另当别论。其实若以他的条件而言,最好的途径便是静待几年,届时莫论朝庭亦或地方,自然会慕名而来,请他出山。
奈何,时不我待。
对座于案。
刘浓将茶一荡,递呈纪瞻:“尊长,且饮。”
纪瞻捧盏细品,半晌,问道:“瞻箦,可曾向吏部呈递牒品?”
刘浓道:“刚入建康,尚未来得及。”
“不及便好!”
纪瞻把茶碗一搁,笑道:“如若现下便递牒品,瞻箦十之八九将出任一县之丞。然则,若是稍待时日,待太子舍人有果之后,府君一职足可期得,瞻箦可知何故?”
何故?刘浓淡然一笑,近几年,王敦豫章军府四下拔才,但凡有名有望者大多入了豫章,而晋室朝庭的人才却愈来愈少,许多郡县都是一人多职。不言其他,便是此次扬州定品,参予定品者三百余人,入建康的,却只有三十余名家中羞涩的寒庶子弟,而这些子弟乃经世之才,按晋律与世家思想,道高于术,他们只能从事九品以下官职。
于是乎,此消彼长之下,晋室之才,奇缺。
而此,正是刘浓所谋,当下便将自己欲往之地告知纪瞻。
“临淮,徐县……”
纪瞻白眉竖皱,极是废解,虽说临淮徐县离华亭走水路极是便利,也紧靠江东,但已份属徐州,且离北地烽烟不远,当即便劝道:“瞻箦何需入徐县行险,依我之见,莫若就在吴郡佐近择一良县,不出十载,定可成器也。而徐县虽已光复数载,但到底民心患散……”
十年,届时王敦已然败亡,苏峻又乱,后赵兵锋吞没徐州,东晋就此龟缩江南,再难往北寸进。若是如此,洛阳慢漫无期也!
刘浓岂敢再待十年,绸缪多年,在此一举,当即沉沉一个揖手:“尊长,江东虽安,临淮虽险,然,刘浓愿往矣!”言罢,长揖不起。
一炷香后。
刘浓告辞纪瞻而往乌衣巷,拜访谢裒,将自己意愿告知,恳请谢裒助之。
谢裒听他要去徐县,与纪瞻一般,愣得半晌,而后便劝。奈何刘浓意态坚决,谢裒不得不抚须长叹:“汝自幼便振辞于新亭,欲蓄武甲以倾北地,今日,果然言如其行也,罢!”
……
匆匆一日,拜尽各位尊师长辈,待归返幽静竹道时,已是月垂入溪。
桥小不可入车,来福引车走偏林而入,刘浓站在小桥上,桥下静水无声而流,七年前,碎湖曾于此地,牵着他的手……
……
月色同轮,刘隗将手中书信于火上附之一炬。而后慢慢起到院外,皱眉思索,嘴里则喃喃有辞:“奇也,我澎城刘氏与沛郡刘氏虽然同姓,但分族已有数百年,刘耽竟会与我来信……其意在何?莫非真是助那华亭刘浓,高升一步?!非也,沛郡刘氏,绝非如此……”
第一百八十九章静待风起
太子舍人,秦置此官延续至汉魏,至东晋时共计十六人,隶属太子府掌文章书记,乃七品清职。
建元之初,司马睿与王导为收北地世家之心,故而颁布诸多忧待法令,十六位太子舍人也无一空缺。
依纪瞻绸缪,此事宜缓不宜急,待得秋分之后,各郡治便将奉令入召建康述职,届时定有晋位散骑者,而他早已与身为太子舍人的友人商妥。
至于吏部牒品任职,待谋取太子舍人后再论。
如星罗棋盘,东一勾,西一连,终至兵马成阵,而今子已落盘,只需沉神静观。
谋职非同蓄名,刘浓当宜静,纪瞻闻风动,再有谢裒等尊长推波助澜,若是不出较大意外,太子舍人便将在浓秋之时揽入囊中。而徐县虽为徐州州治,但毕竟已属江北,对于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而言,数年前那场梦魇,铁骑撞入香梦中,厮杀与浓血历历在目,想来此职无人角逐。
入雪,回华亭……
清晨软风拂过林梢,竹叶沙沙作响,清凉之意由上而下漫至画园中。画园不大,上下两层朱楼,呈四方合围,并无亭台与假山,唯有一方清潭嵌于院角。
青草潭边,绵铺簇新白苇席一方,斜置乌桃矮案一张。
案上摆着诸多物事,一柄翘嘴鹤壶,两盏玉兰杯,云屯似墨铸,乌府若龟伏,鸣泉七叶莲,分盈、执仗在两边,又有归洁、递火、国风……
案后的少年郎君头戴青冠,一根似玉若木乌墨簪东西作贯,两缕同色细緌沿耳际系在项下。内着合身劲衫,外罩月色长袍,曲线如水流,滚边显奢华,逆阳而视,左胸暗绣一束碗大蔷薇。再观其人,面若浑玉隐泛光泽、白而不苍,两道剑眉斜插入鬓,一对星目沉稳若渊,挺鼻似悬锋,抿唇作刀语;手背宽大,十指修长,根根若玉铸。
而此刻,这双修节而有力的手正提着鹤壶,点水成珠,作九点头。
珠线滚落兰盏,清香漫浸,渐尔盎然一片。
“朴,朴朴……”
重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来福在前,黑碳头在后,前者昂首阔步大大咧咧,后者缩手缩脚东张西望。待将至近前时,来福一把捉住黑碳头,拍了拍他的肩,低声一阵耳语。黑碳头眼中光芒一缩,聚作一点针星,似有不愿。来福浓眉一挑,面寒若水。黑碳头眯了下眼睛,点了点头。
来福按剑向前,阖首道:“小郎君,人带来了……”
“朴通……”黑碳头沉沉的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双手作爪按地。
刘浓捧起茶碗抿了一口,扫了一眼案前之人,眼角微微一眯,笑道:“勿需如此,起来吧。”
“诺!”话将落脚,黑碳头脚尖用力一掂,虚虚跪着的膝立马一挺,昂身站在案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刘浓,方才他并非实跪,离地尚有一寸。
“叫何名?”刘浓伸出一根手指,扣了扣案。
“小郎君,这胡人小人不知礼仪,莫怪。”
来福按着剑跪坐在地上,顺手一把将昂立的黑碳头拉下,恼道:“跪坐就姿,如松坐钟,教汝已有三遍,仍究不会,要汝何用?”
黑碳道:“若洛不跪,若洛只跪兽神。”
说的乃是胡语,来福听不懂,皱了皱眉。
刘浓淡然道:“汝乃羯人亦或鲜卑?”
黑碳头:“羯人!!”
“哦?”
刘浓微微一笑,将茶碗一搁,瞅了瞅黑碳头始终离地寸余的膝盖,漫不经心笑问:“兽神何等模样?”
黑碳头下意识地昂首道:“曾神岂可直视!”
刘浓笑道:“其状雄哉,噬虎猎熊罴,身具五爪,纹如狸而色青,类马似牛,吻上生角,背上飞翼,迅走若奔雷,浩荡而有声。然否?”
“咦……你,你……”黑碳头惊呆了,伸手指着刘浓,满脸不可思议。
刘浓慢吞吞地道:“此兽乃鲜卑之神,若洛乃鲜卑之姓,汝,乃羯人亦或鲜卑?”
“羯人!!!”黑碳头一听此问,立即扯着脖子大声嚷,面上神情正然,眼神亦坦荡,好似他真是羯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