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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老深深看了一眼刘浓,慢慢接过信,转身便走。进庄,沉睡的庄院将将苏醒,早起的婢女随从默声敛行,陆老唤过牛车,匆匆来到一栋院前,叫过一名婢姬,问道:“小七郎君可醒?”
……
铜灯犹燃,满室浸香,方脸直眉的陆晔着宽袍缓裘坐于案后。
陆老垂首于案侧。
吹笛在陆晔手中,驸马都尉的目光投于笛口,竹笛之身如玉般光洁,抽出笛身中的笛胆,用手轻轻一捏,微润微润。显然,此物经常为人保养,也时常被人摸索。
看得一阵,陆晔目光尽显怅然,叹道:“此物乃是顾荣幼时赠于五兄之物,洛阳事后,重回顾荣之手,陆老从何得来?”
陆老道:“华亭刘氏子持之。”说着,陶出那字迹零乱的简信,轻轻搁在案角。
“华亭刘氏?”
陆晔冷冷一哼,看也不看简信一眼,下意识地便欲将吹笛掷还陆老,正欲脱手之际,却猛然一滞,将吹笛缓缓置于案上,拿起青铜小盏照耀吹笛,细细观看。
眉头渐皱,渐舒,意犹难决。
陆老双手按膝,不作一言,默然静待。
“见?亦或不见?”陆晔凝视着吹笛、喃喃自问,看了看陆老,问道:“依陆老之见,此笛现于此时,我见,亦或不见?”
陆老恭声道:“小七郎君身为家主,见或不见,皆在小七郎君一意之间。”
“嘿……”
陆晔一声冷笑,捧起吹笛眯眼端祥,嘴里自语道:“顾氏一直有心与我陆氏修好,然则,若我陆晔就此……岂非教天下人,笑我陆氏不知仇?”
陆老默然半晌,低声道:“昔年,二郎君迎战蜀中刘备,初战不敌而节节败退,江东豪杰皆惊,瞠目窃指二郎君。二郎君谈笑自若,不与争辩,却于一朝之间,尽破刘军于阵前。老仆幼时,曾闻二郎君言,真豪杰尔,当竖立于山颠,自行其言,何需与凡夫螟蛉作解!”
陆晔闭目不言,良久,叹道:“由小门而入,不可为人知也。”
少倾,陆老退出室中,遥望洛阳方向,一声长叹。
急急出庄,一眼便见刘浓孤身立于榕下,身姿标秀,神态恬淡。陆老一时神情恍忽,此时的刘浓竟与他心中某个身影重叠在一起,让人难辩你我,摇了摇头,心道:‘何其相似也!’快步走到刘浓面前,将手中吹笛递还,笑道:“小小少年郎,且随我来!”
与此同时,远远的角落里,有人看见刘浓与陆老由小门进了陆氏庄园,飞身窜入雨中,直奔顾氏……
……
登堂入室,刘浓在门前正了冠,恭敬的朝着陆晔揖手道:“华亭刘浓,见过陆大中正。”
陆晔斜抬着眼,瞅了刘浓一眼,淡声道:“我识得你,华亭的美郎君,坐吧。”说着,漫不经心的指了指某处。
胡凳……
胡凳高不过尺,宽不及尺,空荡荡的摆在屋角,极是刺眼。
君子不落于胡凳,坐,亦或不坐?
刘浓深吸一口气,淡淡一笑,撩起袍角坐于胡凳之上,双手依旧按膝,面上神色浑然不改,眉正而色危。陆晔左眼微微一跳,将案上的竹简一卷,慢声道:“汝欲娶舒窈?”
刘浓揖手道:“然也!”
陆晔左脸微皱,淡声道:“舒窈乃是吴郡的骄傲,汝乃何人?”
刘浓揖手道:“华亭刘浓。”
陆晔右手食指轻轻一颤,缓缓抬目看向刘浓,刘浓不避,淡目投于陆晔鼻下,不高一寸,不低一分,将将好。
少倾,陆晔道:“说吧,所为何来?”
刘浓揽手于眉,沉沉一个长揖,朗声道:“为救好友而来……”
……
一个时辰后。
细雨渐作帘,撑着桐油镫,踏着乌木屐,跨过华榕树。
美郎君站在车辕上,回望烟雨中的陆氏庄园,剑眉紧皱。
来福问道:“小郎君,现下又去哪?”
“去顾氏!”
牛车回转,直达顾氏门前,刘浓将吹笛呈给甲士,甲士飞奔入内,片刻回返,问道:“郎君有言,若刘郎君事未办妥,且自行自便,若事妥,且随我入内。”
“刘浓告辞!”
刘浓转身便走,太过仓促,即便他舌绽莲花,纵使此事天衣无缝,但他终究未能让陆晔当即便点头。
来福问道:“小郎君,何往?”
“娄县!”
美郎君拖着疲倦的身躯钻入车中,眯眼看向帘外雨雾,时机大巧也不巧,祖氏恰好便撞在土断行严之时,而沛郡刘熏也凑巧而来,自己已然竭尽全力,而今,唯有一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然则,莫论如何,美郎君皆要回返娄县,不为别的,但为临走时,祖盛的眼睛……那眼里,唯有信任……
“啪,哞……”
一声惊鞭,青牛哞啼,牛车钻入雨雾,绕过城墙,穿出城门,直奔娄县。
“刘郎君,且稍待。”
将出城门,有人高声叫道。刘浓挑开边帘,匆匆一回首,只见一队顾氏武曲骑着马,飞奔而来。
“呼……”
美郎君笑了,看着漫天细雨笑得温暖而由心,顾君孝终是意动,而部曲既出,想必驸马都尉顾众也权衡有定!苦心人,天不负……
第一百七十章取首而来
娄县毕氏,毕氏之人以姬高之后自称。
姬高乃周文王十五子,得毕国,始称毕姓。
毕氏一向自诩家族渊源,乃是周天子血脉、纯正贵族,奈何事态炎凉且事与愿违,毕氏祖先不知何年落根于江南,悠悠数百载过去,毕氏从未贵过,当然也未有门楣可言。
今日毕始休沐,难得清闲,便命随从摆案于雨亭中作画,毕始擅画龟,纵横抹染一阵,一只栖岸老龟便凸现于纸。略作打量,命随从好生收起来,准备裱后挂于堂前。
毕始心中愉悦,娄县毕氏与祖氏向来不和,而他与祖严也明争暗斗了二十载,曾有一段时日居于下风,可便若此龟,深藏于潭,若不探首,几于顽石同。而今,只消顺势而为,翻掌间便令祖严伏首,怎生不教人心怀大畅。想到祖严那张死灰色的脸,毕始欲放声大笑,不知怎地,却始终笑不出口。
为何?
望着亭外之雨,毕始皱眉沉思……
便在此时,随从冒雨而来,奔到亭侧,低声道:“家主,有人叫门于庄前,让家主速速前往。”
毕始一愣,怒道:“何人,竟敢如此无礼?”
随从道:“来者骑马着甲……”
骑马着甲?毕始眉头一皱,猛然大惊,疾步窜出雨亭,一把捉住随从的手腕,喝道:“汝可看清?是马非驴且着甲?”
随从颤声道:“家主,是马、铁甲!”
毕始急问:“来者现在何处?”
随从道:“被弓手拒之门外!”
“尚有何人?”
“两驾牛车!”
“混帐,快快大开中门……”
……
雨势渐烈,一骑飞入娄县陈氏。
骑士居高临下,俯视着陈氏家主,冷声道:“奉使君之命,命汝即刻前往毕氏!汝,可识得毕氏之路?”驸马都尉、奉朝请,顾众,遥领潘阳太守一职,故为使君。
“识得,识得!”
陈氏家主闻言色变,赶紧命随从套牛,车轱辘辗过泥泞道路,直奔毕氏。
与此同时,飞骑四出。
娄县唯一的士族钟氏,在接到口信之后,匆匆命婢女束发敛冠,换了一身袍衣,而后登上牛车,朝雨而行。
而刑氏家主则春卧于床,正惬意的聆听窗外雨声,但觉去岁那株枯荷留得极好,雨打枯干,扑扑作响。随之便听得廊外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健仆顿止于门外,叫道:“家主,顾使君有命……”
“顾,顾使君?!”
“扑通!!”
一声闷响,刑氏家主跌落于床……
……
雨亭焕然一新,六角斜挂湘妃帘,亭中直铺白苇席。
顾君孝喜欢下棋,但棋艺却不佳,短短两个时辰便负于刘浓四局,捏着白子瞅了瞅对面的少年郎君,把子一落,淡声道:“美郎君,汝之棋艺,师从何人啊?”
“无师,小子自学尔!”刘浓落子,吃掉白子一片,淡然捡着棋子。
“罢,到此为止。”顾君孝眉头一颤,把子一投,朝身侧的随从点了点头。
随从大步出亭,环眼一扫,冷声道:“尚有一人何在?”
亭外,雨稀,三人手持雨镫静候。
陈氏、钟氏皆至,唯有刑氏未到。毕始看了看陈氏家主,陈氏离刑氏最近,陈氏家主瞪了毕始一眼,眉头紧皱却不敢言,突地眼睛一亮,喜道:“来了!”
果然来了……
蒙蒙细雨中,有两人抬着一具鱼舆匆匆奔来,卧于舆中的刑氏老家主瞅了一眼雨亭,从鱼篮中滚下身来,顾不得抹去脸上的雨水,朝着泥泞便跪,颤声道:“老仆来迟,尚请郎君恕罪!”
“起来吧。”顾君孝未看亭外一眼,声音冷淡。
白发苍苍的刑氏家主跪于泥水中未起,悄悄撇了一眼顾君孝,抹去眼角雨水,忍不住的喃道:“像,真像。”话一出口,赶紧又跪伏在地,行大礼参拜,拜毕,朗声道:“老仆,见过小郎君……”
老仆?
顾君孝微奇,歪头凝视刑氏家主,淡声问道:“汝乃何人?”
刑氏家主泣道:“小郎君不识得老仆不足为奇,老仆乃是顾相马僮顾禄,当年,老仆阖家得顾相恩赐,离开吴县,来到娄县,不想转眼已是七十余载……”
顾相,顾雍。
树大根深,便是一个小马仆,而今已是一族之主。顾君孝淡然一笑,又朝着刘浓点了点头,便抱着双臂靠于亭柱假寐。刘浓按膝而起,缓缓走出亭……
反讼骆隆欺凌,肆意逼诬娄县士庶!
四姓家主闻言面面相窥,刘浓未与他们绕弯多言,短刃进出,直指要害。骆隆以四姓家主联名讼告祖氏为由,刘浓便反其道而行之,这一招并不巧妙,且让四姓家主有亡族之危,毕竟反讼非儿戏。而且若要再讼,便只能讼娄县的府君。
骆隆命四人讼祖氏时,有祖氏诸般不法凭证在手,四人为保家族便顺水而为。刘浓命四人讼骆隆,未有任何凭证,形同改口反诬,然则,他身后却有眯着眼睛的顾氏郎君,主掌吴郡土断的顾舍人,车骑参军、护军长吏。骆隆虽然也是北地中等门阀,但与吴人而言,顾氏……
此举,没有任何花哨,形同赌弈。
只得三息,刑氏老家主便再次跪在了泥水中,朝着亭中顾君孝三度重叩,而后放声道:“马僮顾禄,谨尊小郎君之命!”
“吴人治吴,当唯顾郎君,马首是瞻尔!”士族,钟氏家主大礼揖手。
“陈氏亦同……”
“毕始亦同!”
……
一夜雨骤,打叶惊窗。
待得风停雨歇后,燕子盘廊,又是一日阳光明媚。
骆隆早早的便起了床,食欲极佳,饮了满盏暖汁,服了两枚鸡蛋,尚吃了三碗细粟粥。由老婢服侍着,穿戴好了衣冠,未着府君朝服,而是一身宽袍缓袖。踩着木屐,提着鸟笼,哼着小曲,行向县公署。途经卖肉脯的小店时,尚命随从入内,给八哥鸟买了狗肉脯。
肉脯店乃是陈氏产业,未敢收钱。
将至县公署时,远远的见有一大群人环围,骆隆眉梢一扬,提着鸟笼直行。
“府君……”
“府君来也……”
“快避,快避,府君的黑将军喜食人眼珠……”
乱七八糟的吵杂声响起,围观的人群作鸟兽散,骆隆瞅了瞅避得远远的人群,冷冷一笑。昂首阔步,走到跪在地上的四人面前,沉声道:“汝等为何跪在此地?”
无人回答。
骆隆怒道:“妄塞公署,莫非嫌命长尔?”
刑氏老家主跪得已久,脖心胸口尽是沾汗,抹了一把脸,颤危危的站起身,朝着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