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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协出自饶安刁氏,乃中等门阀家世,少好经籍、博闻强记,与周顗同为尚书左仆射。刘隗是彭城刘氏子弟,上次士族,现为镇北将军。
刁协正欲上辕之际,突似想起甚,又转身朝着纪瞻一揖,谨重地道:“思远公,此事关系重大,万不可泄,尚望默而守之。”
纪瞻白眉一挑,朗声道:“此事,纪瞻并不曾闻,故而不知。”
刁协叹道:“公乃高义之人,而今晋室势危,公身为晋臣,为何却一再避之?若是公愿振臂高呼,想必此事定成。”说着,眼露殷切之光,他这次与刘隗来拜访纪瞻,是希望能将纪瞻拉至阵营中,一同上书弹劾大司徒王导。
“刁尚书,纪瞻老矣!”纪瞻抱着凑,半半一拱。
“老矣,确已老矣……”刘隗斜视着纪瞻,摇头啧啧连叹,他一向自负甚高,肯与刁协一同来见纪瞻,已是自认居下之举,不料纪瞻竟软硬不吃,早存暗怒于心。
纪瞻看也未看刘隗一眼,冷声道:“时至上元,纪瞻尚需回府祭告天帝,两位但且自便。”说着,转身便走,气得刘隗在车辕上顿足不已,忿声连连:“安敢如此,安敢如此……”
“唉……”
刁协着着纪瞻雄阔的背影,长长一叹,疑道:“而今思远公奉命操持土断,吾观此土断,看似软绵,实则凶险,扬抑之间如何取舍?莫非王谢袁萧已聚席共谈,议出章程了?”
刘隗冷声道:“周伯仁敛声隐入会稽,又与谢裒同至建康,想必他们早便谋划已毕。之所以教纪瞻主事,无非是妆表门庭尔。”
刁协点头道:“然也,理应如此。然,思远公并非阿谀之人,吾料,其中必有深意。”
刘隗看了看刁协,不以为然的道:“不过软刀割肉尔,若刀软而膛硬,可能探肉乎?”
“唉,大连所言甚是。而今之晋,若非固本追源定难挽其倾!走吧,道有不同也……”刁协遥望着纪氏庄院,捋了捋短须,钻入车中。
两人将将一走,纪瞻却又再出,跨上牛车,命车夫至大司徒府。
上元节,城中人头簇拥。
车行于人海,纪瞻挑着边帘,遥望远方厚重的三重宫墙,那里是晋室的皇宫,但见危檐如刀斩斧切,漫漫若烟水云瑶。而守门的甲士,明甲灼刀,眼光却略显散慢。纪瞻叹了口气,如今之晋室便若这守门的甲卫,看似光鲜依旧,实则已呈颓势。
北地遥不可期,江东混乱无比。刁协一心侍晋,而刘隗不过是探火取木,虽然俩人所行之事于晋室有利,但在纪瞻的心中,俩人都太过稚嫩。竟妄想依仗皇位名份,从而号令天下门阀,实乃滑天下之大稽。竖子,难以为谋。
长长吐出一口气,车已至大司徒府。
朱红灯笼高桃,锦车来往如流水,但无一例外都被拒在门外。中书侍郎蔡谟正欲回转,突见纪瞻之车,赶紧急行几步,揖手道:“蔡谟见过老师,学生正欲前往老师府上。”
纪瞻瞅了瞅门外的人群,问道:“何故?”
蔡谟年已四十,位也不低,却侍师极孝,恭声道:“回禀老师,今日乃上元节,学生特来拜见大司徒,不想大司徒却闭门谢客。”
纪瞻眯着眼睛想了想,刁协与刘隗虽然尚未正式弹劾王导,但王导何等人物,想必早就嗅出风声,故而默声敛迹。届时,任他二人如何折腾,王氏自是危然而不倒,反倒落个清淡之名!唉,跳梁之子,岂可与深林野狐作斗也!
“臣,见过殿下……”
“臣等,见过殿下……”
这时,车后传来一阵鼎沸人声,纪瞻一回首,便见司马绍挑帘而出,两侧被拒在门外的晋臣纷纷大揖见礼。下车,迎向司马绍,正欲见礼,司马绍却几个快步,一把扶住银眉银须的纪瞻,亲和的笑道:“纪翁,何需行礼。”
“纪瞻虽老,然,礼不可废!”纪瞻压着司马绍的手,正正一个重揖。
司马绍瞅了一眼大司徒府的朱红大门,笑道:“纪翁可见过大司徒?”
纪瞻道:“尚未,正欲前往。”
“哦……”
司马绍扬眉一笑,看了看左右人君,笑道:“纪翁且稍待。”言罢,大步迈向司徒府门。
守门之人早就认出了司马绍,飞奔入内通传。
“哐啷啷……”
少倾,朱门洞开,称病谢客的王导在王羲之的携扶下,缓缓迈出……
第一百六十四章鸿泥之别
“太兴二年,冬覆春至,祭春于上元……诏曰:赐大司徒王导,三牲之牛首,玉冠华带……着履上殿,拜见不伏……”
司马绍将冗长的诏书朗声念毕,便有内侍捧着盛放着牛头,玉冠等物的木盒,成串默行。着履上殿、拜见不伏是仅次于剑履上殿的殊荣,环围之人虽有微惊却不哗然,昔日晋室初建,司马睿邀王导同座御床,言共治天下,王导拒之。
王导面朝着晋室皇宫方向,长长一个稽首,沉声道:“臣,不可受诏。”
司马绍微微一愣,双手虚扶王导,看着眉色略呈疲倦的王导,诚然且恭敬地道:“公乃天下之表率,竭诚奉国,居辅政之重,何故不受?”
“然也,大司徒实乃管夷吾也,怎可一再推辞而不受?”围观众臣亦纷纷作劝。
王导正眼掠过人群,正了正顶上之冠,拂了拂垂垂大袖,朗声道:“殿下,臣昔日已言,使太阳与万物同晖,臣下何以仰瞻?”
“公且思之,应以天下为重也。”
司马绍再劝,众人亦跟着苦劝,然王导却始终不受。司马绍面色颇是无奈,王导瞅了瞅司马绍,收了牛首,对那华冠玉带却未看一眼。
稍徐,司马绍又从怀中摸出一封信,笑道:“父皇便知公定将推辞,故而再有一信。”
王导接过信,匆匆一瞥,笼在袖中。
信乃司马睿亲笔,信封四字:仲父亲启。
王导邀司马绍入府,盘桓片刻,司马绍出府,见人群犹未散去,向纪瞻微微阖首,纪瞻大礼还之,司马绍登上牛车匆匆离去。
稍后,有门随奔来,请纪瞻入内。
丹阳尹殷融问道:“我等亦可入内拜见乎?”
门随淡声道:“大司徒病重,不可见客,尚请各位见谅。”
殷融眉毛一抖,正欲作言,却被好友蔡谟拉了一把。蔡谟低声道:“大司徒既然病重,你我怎可再扰。”言罢,见殷融犹似未解,只得叹道:“意已明之,何需入内?”说着,朝晋室皇宫的方向扬了扬眉。殷融随其而望,轻声叹道:“然也,其势之大,已若滔洪,君子不可为。”
纪瞻大步迈入府中,王导换了一身宽袍,似刚刚洁过面容,疲色尽去,正坐在苇席中品茶看字。
王羲之歪歪斜斜的坐着,眼光不时瞟向月洞外,那里有一方清潭,白鹅浮静水,红掌拔清波。
见纪瞻踏入月洞中,王导长身而起,急迎几步,略作揖手,笑道:“劳思远久侯,王导愧矣!思远且来尝尝此茶,味有不同,但煮一壶,诸般纷争若云散也。”
纪瞻落座后笑道:“不知乃何茶,竟教王公如此称赞?”捧起案上茶碗一嗅,但觉丝丝清香徐怀不散,嘴角微微一裂。
王导饮了一口茶,眯着眼睛回味其间甘甜,转而又问心不在焉的王羲之:“此茶何名?”
王羲之道:“龙井。”
王导再问:“从何而来?”
王羲之尚未回答,纪瞻便笑道:“应是华亭刘氏所产。”继尔,又指着案上的茶器道:“此套琉璃,也应来自华亭。”
“华亭?华亭刘氏……”
王导将眼睛眯成一道刀线,细细一思,觉得这名号颇是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侧首见王羲之闭着眼睛欲寐未寐,便伸手轻轻一扣矮案,佯怒道:“与尊长同坐于席,怎可如此惫懒。”
王羲之懒懒一笑,按着膝缓缓朝鹅潭行去,边行边道:“叔父之心不在茶,纪翁之意不在言,羲之昏昏乎而昭昭,孰眠孰醒?”
声音轻飘,青衫摇杳,转出月洞不见。
纪瞻捋着银须,由衷赞道:“逸少真乃俊杰也,恰若轻云闭月,犹似游龙翩骄。惜吾无子无女,不然,定将择而妻之。”
王导笑道:“思远过赞也,王导心不在茶,便弃之。”说着,将茶碗缓缓搁在边角,微笑看向纪瞻。
纪瞻迎目王导,把着须尾,笑道:“然也,言不随意,言之何如!王公,今日纪瞻前来,但为土断一事。”
自晋室南渡,王导两番推行土断,皆未有所获。而此次土断,其初意也仅为平抑刁协与刘隗惹出来的危局,但在纪瞻细观推敲之后,却为其间内容所震惊。往昔土断,大多是借荫户、官私田作文章,查荫户释朝民,丈私田充国库。
此番土断却不然,避开荫户与官、私田,由世籍入手,掩人耳目。待将江东士族梳理尽后,再行以黄、白籍,查朝户、量民田。
若照此法而行,丝环相扣,短时间内自是难见效果,但若能持之以衡,假以时日便是正纲清肃之典。
此策当真出自谢裒?
纪瞻曾致信于谢裒垂询其间关窍,而谢裒竟言不中的。纪瞻心疑,暗忖:亦或,谢裒乃无意而为,甚好,既是无意为之,吾理当顺势而行。
而纪瞻此番来找王导,是为吴郡士族梳理一事,此次土断不分南人北人,自五马南渡以来,吴人唯吴郡马首是瞻。吴人行事,但观吴郡,吴郡之地,有顾、陆、朱、张。司马睿与王导为安定之故,行安抚之策,吴人治吴已有十余年。
王导听完纪瞻之言,沉吟半晌,说道:“吴郡顾、陆、朱、张四姓,陆氏,奉职而不奉命,朱氏只知山水与戈马,张氏势弱不足言。晋室唯有顾氏可依,而今顾氏自顾荣亡后,由驸马都尉顾众领族,然,驸马都尉定不会屈身而就。”
纪瞻道:“然也,行法若欲至畅,吴郡之地便需由吴郡之人而领,莫若再择英才?”
王导眯着眼睛问道:“何人?”
纪瞻笑道:“顾氏有子,顾和,字君孝,足堪妙玉麒麟,胸藏丘壑。”
“原是此子……”王导微微一笑,爽声道:“思远眼光慧炯也,王导这便上表,奉表此子为司徒掾、车骑参军、护军长吏,寥助思远矣!”
一个时辰后。
纪瞻辞别王导回到府中,卸去一身厚锦,着宽袍于室,煮龙井。
“扑扑扑……”
滚汤已沸,投茶入壶,清香溢满室,注盏而饮,眯着眼睛细细品味。良久,睁眼叹道:“相较瞻箦之茶,尚有不如。”
这时,管事随从来至室外。
纪瞻命进,一边品着茶,一边漫不经心的问:“可有查妥?”
管事道:“回禀家主,因年已久远,今日方才核实,望家主恕罪。”
“讲!”纪瞻银眉一扬。
管事道:“六年前,有忠仆携孤儿寡母南逃至建康,暂居于城郊野墅。野墅之主乃是一商户,贪图寡妇美****戏,幼童大怒,命仆杖之,不料商户归后竟死。”顿了一顿,见家主不言,又道:“尚有内情,其时,野墅商户之弟与时任石头城县丞张芳合谋,欲夺其兄产业,故,趁势弑兄,且栽祸于童……”
原是如此……
纪瞻将茶碗一搁,思前想后,心中一片怅然,待管事退去,喃道:“瞻箦,不易也……”将袖笼中的书信掏出来,细细再一阅,于灯火上附之一炬,把门外的管事唤进来,递过一卷厚厚的纸,沉声道:“汝即刻起程前往吴县,将此卷交于顾君孝……”
……
上元节,吴郡张氏张灯节红。
张澄端坐于案后。
案前,美丽妖娆的艳姬正款款起舞,室内的一角匍匐着一人。
艳姬腰细如柳絮,目呈淡蓝,乃是鲜卑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