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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漉漉的,王蒲忱的头还是探进来了……
方邸一楼整个客厅的灯全开了,窗外连天的暴雨用自己的黑暗赶走了四合的暮色。
餐桌上,每个人面前碟子上的罩子都还罩着,刀叉依然整整齐齐摆在那儿。
坐在主位上的何其沧一动不动,也不看别人,也不像在听外面的风雨声,只望着前方出神。
方步亭挨着何其沧坐在右侧第一个座位上,扑眼而来,对面坐着的儿子的背后,满窗暴雨仿佛随时会破窗而入,扑向儿子的身躯。
程小云在桌子下握着方步亭的手,看着对面的何孝钰。
“爸……”何孝钰站起来,“是不是让孟敖大哥去接一下他们……”
所有的目光这时都慢慢望向了何其沧。
“谁也不要动,坐在这里等。”何其沧没有看女儿,也依然没有看任何人。
“我去打个电话?”方孟敖望向何其沧。
何其沧回望方孟敖了:“打给谁,管用吗?”
何孝钰突然激动了,倏地刚要站起,立刻被方孟敖在桌下拉住了手臂。
“放开我!”何孝钰冲方孟敖喊道。
另外三双目光同时盯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还从来没有这样尴尬过,松开了手。
何孝钰站起来:“你们都在这里等吧,我去接!”
“你敢!”何其沧突然也冲动了,这一声吼,从来没有过。
“怎么了,老夫子?”程小云推开身后的椅子,急忙走到何其沧身前,一只手扶着他的手臂,一只手抚在他的背上,“怎么能这样对孝钰说话?”
何孝钰已经满眼是泪,离开了座位。
大家都望着她。
她没有出门,走向了餐厅这边的楼梯。
程小云不知道该留下来安抚何其沧,还是追过去劝慰孝钰了。
方步亭的目光移向了对面的儿子:“你上去吧。”
方孟敖第一次如此顺从,立刻站起来,向楼梯走去。
推开谢木兰房间的门,方孟敖便觉头皮一麻。
扑面而来,不知什么时候,谢木兰房间的墙上贴了这幅电影海报——火海!白瑞德抱着郝思嘉!
方孟敖反手轻关了门,走到书桌前何孝钰的背影后:“这幅画什么时候贴的?”
何孝钰显然还在流泪,没有立刻回答。
方孟敖等着她。
何孝钰突然站起来,回转身,满脸是泪:“你的直觉有没有不准的时候?”
方孟敖脸上竟然也有了恐惧,在那里想着。
何孝钰扑过来抱住方孟敖的腰,将头紧紧地埋在他胸前:“告诉我,说有……”
方孟敖搂住何孝钰的肩,慢慢用力,把她搂紧了,轻声在她耳边说:“不要相信什么直觉,没有直觉……告诉我木兰什么时候贴的这幅画,跟你说了什么?”
何孝钰的头紧贴在方孟敖胸前:“我也不知道……她早就买了好多张《乱世佳人》的海报,说最喜欢这一张。还说,参加革命,如果能这样死去,是最大的幸福……”
方孟敖心猛地一紧:“她跟梁教授说过同样的话?”
——又是直觉!
何孝钰的身子在方孟敖怀里颤抖了一下,紧接着猛地抬起了头,推方孟敖:“赶紧去找梁经纶!找到梁经纶,就能找到木兰。快去!”
方孟敖却钉在那里,何孝钰再推他也纹丝未动。
“没有用的……”方孟敖这时只望着窗外的暴雨。
“什么意思……”
方孟敖:“我没有那么大本事……听我的,我们在家里等姑爹回来……”
何孝钰抓住了方孟敖的前襟:“你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害怕什么?”
方孟敖的声音如此异样:“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的害怕也早过了……我现在只觉得无能为力,我哪里也不想去……”
何孝钰直望着方孟敖的眼。
方孟敖:“不要催我去救人,‘八一三’那天,我去救我妈,看着一颗炸弹落在我妈身边……我又去救我妹,一架飞机就跟着我,机枪从我的头上扫过去打死了我妹……抗战的时候,我每一次去救人,每一次都救不回来……知道上次我为什么不去救崔叔吗?我不敢去,才乞求我爹去。也许正因为是我想救崔叔,我爹才没能把崔叔救回来……”
何孝钰惊望着方孟敖慢慢蹲了下去,慢慢坐到地板上:“孝钰,听我的,我不去,姑爹或许能带木兰回来……”说着,两手抱住了自己的头。
何孝钰弯下了身子,一把搂住了方孟敖的头,贴在自己胸前:“不去……我们都不去……等姑爹带木兰回来……”
从复兴门回方邸的路上。
都说“狂风不终夕,暴雨不终朝”,可今天晚上暴雨就是不停。谢培东的车开到这里突然停住了,接着,司机小李按响了低声喇叭。
后座的谢培东睁开了眼。
小李回头:“前面停着好些黄包车。”接着鸣笛。
一个黄包车夫裹着雨衣过来了,小李摇开了一缝车窗。
那个车夫大声说道:“前面刮倒了好些树,还倒了两根电线杆,过不去了!”
小李还没接言,那个车夫又大声说道:“里面是谢襄理吧?我认识您。如果急着回去,坐我的黄包车,也淋不着您,两个胡同就到您家了。”
谢培东似乎也认出了那个车夫,对小李:“拿雨伞。”
三辆黄包车走在一条小胡同里。
一辆在前面顶着雨走,中间那辆却在一个屋檐下停住了,后面那辆有意拉开距离,慢慢走着,显然在掩护中间那辆车。
中间那辆车的车帘掀开了,谢培东看着那个车夫。
那个车夫将头伸进车帘:“有人在等您,快下车吧。”
谢培东:“谁?”
“您别问了。”那个车夫的声调突然有些喑哑,“我们都是老刘同志的下级。”
谢培东倏地从里面掀开了车帘,一把大雨伞立刻罩了过来。
无名四合院一间东房内,拉住谢培东手的居然是刘云同志!
对方的手那样热,谢培东这才感觉到自己的手这样冰凉!
相对无言,刘云就这样拉着谢培东停了好几秒钟,慢慢拉着他向桌旁走去。
谢培东这才看清,张月印正站在那里。
刘云松开了谢培东的手,双手端起了北边那把椅子:“谢老,先坐,坐下来谈。”
谢培东默默坐下了。
刘云在上首也坐下了,瞟了张月印一眼:“坐吧。”
张月印走到南边座前,这才隔着桌子伸过手来:“谢老……”
谢培东又站起来,将手伸过去,但觉张月印握自己的那只手也一样冰凉!
刘云眼睑下垂,在等张月印和谢培东握手。
张月印既不敢看他,也不敢久握,立刻坐下了。
刘云说话了:“我是接到什么‘紧急预案’的电报立刻赶来的,还是来晚了……”
张月印又站了起来:“我再次请求组织处分……”
刘云的语气由沉重陡转严厉:“会处分的,现在还轮不到你!”
张月印又默默地坐下了。
刘云:“严春明同志管不住,擅自返校。刘初五同志也管不住,擅自行动。一天之间,北平城工部就损失了两个重要负责同志……”
谢培东头顶轰的一声:“严春明同志也……”
老刘点了下头。
谢培东:“什么时候……”
刘云望向了桌面:“下午四点,西山监狱。”
“西山监狱”四个字像一记重锤,谢培东感觉到自己的心被猛地击了一下,怦怦地往嗓眼上跳,不敢往下问了。
突然,心跳声变成了敲门声。
刘云倏地望向张月印。
“送姜汤的同志,给谢老熬的。”张月印不敢快步,也不敢慢步,走到门边,开了一碗宽的门缝,接过那碗冒着热气的姜汤,关了门,走回桌旁,“谢老,您先喝几口……”
几十年的党龄在这个时刻显现出来,谢培东双手接过碗,稳稳地放在桌上,望向刘云:“刘云同志,什么现实,什么结果,我们都要面对……你说吧。”
刘云凝重地望着谢培东:“燕大学委两个学生党员同志,还有,谢木兰同志……”
谢培东倏地站起来!
刘云紧跟着站起来。
张月印也紧跟着站起来。
刘云这才正面给了张月印一个眼神,张月印走到谢培东身边,时刻准备扶他。
谢培东又慢慢坐下了,张月印没有离开,静静地站在他身边。
刘云也依然站着,慢慢说出了不得不说的话:“谢木兰同志一直有入党的强烈愿望……刚才我跟张月印同志说了,决定以北平城工部的名义,追认她为中共党员……”
配合刘云,张月印一只手伸过去搀住了谢培东的手臂,谢培东其实一动没动。
谢培东有反应了,张月印另一只手也伸过去了,双手搀住了他的手臂。
谢培东却是慢慢去拨张月印搀自己的手。
张月印望了一眼刘云,松开了手。
两个人都望着谢培东,但见他端起了面前的姜汤送到嘴边。
“烫,谢老……”张月印却不敢去拿他的碗。
碗在慢慢倾斜,谢培东的脸慢慢埋到了碗里……
左手握着碗还在脸边,谢培东右手的衣袖已经去揩满嘴满脸的姜汤,将泪水一并揩了。
满脸血红,双眼更红,谢培东望着刘云:“他们怎么敢这样做……”
“他们已经敢了。”刘云叹了口气,“这也是我们没想到的。都知道蒋经国和王云五为了遏止通货膨胀,一直想强力推行币制改革。我们判断大量的黄金、白银、外汇一多半在孔宋家族控制的四行八库,还有国民党中央党部控制的党产里,他们哪儿会愿意剜肉补疮!没想到昨天梁经纶帮助何其沧写的那个论证送到司徒雷登手里,今天南京就成立了美援合理配给委员会。这是国民党币制改革真要推行了。今天徐铁英在西山监狱当着木兰和几个青年党员暴露梁经纶的真实身份,就是国民党内反对币制改革那些人的反扑。暴露梁经纶,牺牲木兰他们,都是为了打击蒋经国,还有试探我党的态度。我们的错误就犯在忘记了毛主席的教导,一切反动派在行将灭亡时都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木兰还有老刘同志、严春明同志本不应该牺牲啊!”
“曾可达、王蒲忱为什么还要拉着我去找木兰?!”谢培东声音有些发颤,“国民党内部发生了这么剧烈的斗争,他们都不知道?!”
这就带有情绪责问了,刘云慢慢坐下:“王蒲忱知道,曾可达不知道。今天下午,就在徐铁英暴露梁经纶身份之后,蒋经国在南京中央党部跟陈立夫发生了正面冲突。妥协的结果,就是制造假象,保护梁经纶。为了这个假象,他们在房山方向放了一批学生,进入了我军和敌军的缓冲区。那些学生哪知道,他们进入的山洼里全是地雷,好几十人啊!”
谢培东不再控制,老泪涌了出来。
刘云眼睛也湿了:“由于是缓冲区,经常发生地雷炸人的事件,那个地方布的又都是子母雷,炸的人连尸骨都不需要掩埋。这样,他们就能说木兰和这些同学都去了解放区,而我们也无法证实他们去了哪里。为了保护情报的来源,我们还必须装作不知道。谢老,发生了这样的事,周副主席比我们还难受啊!”
谢培东:“为什么还要告诉我?”
刘云:“周副主席说了,谁也不能取代您,中央必须信任您。”
谢培东双手撑着桌沿慢慢站起来:“刘云同志,请传达中央的指示吧。”
刘云深望着谢培东:“只有您相信木兰他们去了解放区,方家的人还有何副校长他们才会相信木兰去了解放区,国民党也才会以为他们真瞒过了我们。”
谢培东:“我要回去了,他们都在等我。”
刘云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