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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我尽一切可能躲开她。万一无处可躲,就尽量不去看她的眼睛。这么多年,她精力充沛,胜过宫里所有人,她的太监时刻监视着别人,或是互相监视着。当我意识到我也受到监视后,我们之间最后一点母子之情化为乌有。我们虽以母子相称,可我们不过是在勉强扮演这两个角色。我甚至认为,圆明园的大火烧毁了我熟悉的她,此后,她被另一个灵魂所占据。我尽量不去这么想,却始终无法消除心里的猜测。没有人发现,当年的懿贵妃与现在的圣母皇太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这件事在我心里放了十二年,没有对人说起过,现在,说给你听,你害怕吗?
向来,圣母皇太后身上的衣服和首饰,朝服朝冠就不必说了,即便是常服,也是色彩斑斓,五光十色,这些花色和珠宝在她四围形成了一道光环和奇异的氛围,没有人能站在离她更近的地方,看清她眼睛的颜色。
“皇上也许该好好散散心,在一个地方住久了,难免会心生烦厌,何况,皇上每天见到的大多是些老古董式的人呢?我从未看清过圣母皇太后眼睛的颜色,太后衣服的颜色过于鲜亮,我是说,她不像母后皇太后那样让人亲近。我听父亲说,每个觐见太后的人都怕她,莫不是手心里都攥着一把冷汗。她毕竟是圣母皇太后,是当今天子的生母,她深具威仪,她说‘月光会杀了你’,不过是一句唬人的话,皇上不必当真。”
“你才进宫,不知道的事太多。”
“皇上说太后眼里还有一双眼睛……”
“她是另一个人。不会有人信的。说出来,就是梦话,怎会有人相信呢?”
“皇上,我将信将疑呢。”
“朕又何必一定让你相信?只是你看看这个,就会知道,月光于朕,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诅咒,绝非杜撰。”
皇上叫来太监帮他褪去衣服,露出肩膀。皮肤上有浅紫色的痕迹,像鞭痕,不过鞭打的时间并不长,用力也不很猛烈。但这已足以令我颤栗。我无声惊叫,半晌无言以对。太监重新整理好皇帝的衣服。
“痛吗?”
“这回信了?”
手上也有浅而暗的伤痕。我又细瞧他的脸。
“皇上脸上却没有伤痕?”
“你可见我仰脸朝着月光?”
皇帝一直低着头,我们坐在月地里的时间也不很长。
“你让朕如何相信汉人对明月的赞美?汉人的赞美,就是对朕的诅咒。朕中了诅咒,连月光都能伤害朕。朕这一生都躲不过了。”
“可是……”
“可是,朕发现月光真的美好,诗的意境,毕竟不是幻觉。这些伤,是朕为此付出的代价。”
我比皇帝大两岁,我很自然地将这个男人揽入怀中,心中升起千种滋味。过去,他所走过的路,他的孤单,仿佛半残的月轮。他讲给我听时,他的孤单和痛楚一并落在我肩上了。
双瞳
我一直没有机会在离西宫太后更近的地方,看一看她的眼睛。直视她,会被认为是大逆不道。
人人知道,她喜欢慧妃。慧妃是她原定的皇后人选,结果做她儿媳妇的人,却是我。这一定让她恼怒和失望。流言很多,有阵子宫外盛传,大公主是太后指定的皇后人选。可荣寿公主早早嫁了人。只有太后信任的人,才会在离她很近的地方陪伴和服侍。慧妃时常被传至太后寝宫。慧妃每次与我照面,嘴角总挂着一抹洋洋自得的微笑。皇上早晚会厌倦你的,慧妃想说的不过如此。我倒也乐得在储秀宫廊外,干巴巴等太后醒来。
入宫三个月后,我才被传去太后寝宫。皇后有责任侍奉太后,用膳时,问候她是否进得香甜;睡醒后,问她是否睡得安稳。这是礼仪和孝悌。我要做的,是在太后午睡前,为太后念一会儿书。这件事宫眷们无法胜任,包括慧妃。慧妃磕磕绊绊的朗读让太后终于发话说,可以了,你停下来,先把字认全了再念给我听。念书这件事落在我身上。太后让我念的这本书叫《红楼梦》,是流行市井与贵族的一本消遣读物。入宫前,我不曾想到,这本书竟也为太后赏识。殿本《红楼梦》,字迹工整秀美,包装华丽,每页字数少,附色插图,纸页上留着指甲划过的痕迹,可见,的确是太后十分喜爱的书。太后更衣间的屏风上绘制着书里的十二幅插图。这样看,她就不只是喜爱,确乎是痴迷此书了。太后习惯在诵读声中睡去,好似这是世间最好的催眠曲。
储秀宫很香。有果子的香,香料的香,还有花香。香气让我眩晕。太后在榻上小憩,双目微合。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屋里摆放的一尊大座钟,秒针纤巧的声音,是另一种心跳。我踏进门槛,空气变得稀薄,只留下香气。我走近她却想逃离她,我越是走近便越是想逃离。我并未完全听信皇帝所言“月光会杀了你”这咒语般的魔符,可这魔符抓住了我。储秀宫里有一颗深不可测的心。我集中精力念书,她侧身望着我,眼睛被一袭纱帘的阴影遮挡。虚弱的感觉入侵我,我的气力随着诵读涣散,我没法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欢快和轻松的,我声音沉重,带着沮丧。储秀宫有一颗消极的心脏,是一颗已经残败却依然强硬的心,沉重地跳动着。它阻止我。我不得不合拢书页,收回目光,停止念诵。
她不喜欢我,我知道。她是皇帝的生母,她的徽号是慈禧端佑康颐皇太后。徽号里含着极高的赞誉和肯定,可这屋子里有一样不祥的东西,这东西于人有害,于健康不利。在她面前我不该这样想,生出这样的想法让我羞愧。
她半闭的双目正冷冷望着我。我更加不安,心里有一股很深的悲伤远远袭来。那注视我的目光严厉而冷酷。我们之间仅有三步之遥,却似隔着千山万水。
“皇后,为什么不念了?”
“我无法读出高兴的音调。”
“把脸抬起来。”
我竟然觉得无以面对她的视线,我想立即退出储秀宫。我十分艰难地与她对视,我们的目光像两枚银汤匙撞在一起,没有火星,却有刺耳的声响,这声音别人听不见,但足以割伤我的耳朵。我吸了一口凉气,手中捧着的书兀自落在地上。仅仅三秒钟就够了,我已经看到,她眼里有一道裂纹。皇帝说过,有两个瞳孔的眼睛,它们时而融合,时而分裂。她有两个瞳孔,敏锐而锋利,我眼前浮现出浓烟与幽灵的预示。我慌忙垂下眼帘,竭力掩饰惊愕的表情。
“你看起来吓坏了,我很可怕吗?”
“不是的,太后。”
“你的脸色很是苍白。”
“太后,我只是……有些不舒服。”
“看着我的眼睛让你难受了?”
“不,是这里太浓的香气。”
“去吧,我要睡了。别盯着我看,那很危险。”
我们相视不过三秒钟,但这三秒像是过了三天。她背过脸,睡去,发出轻微的鼾声。她并未因我的反应而感到不妥。要么她习以为常,要么,是在有意吓唬和警告我。我从梦魇般的状态里苏醒,尽可能轻地从寝宫退出。我走出储秀宫的西暖阁,出中堂,过门槛,然后飞快穿过廊子,廊下坐着几个宫眷,我以更快的步子离开。阳光照着我,而我却像刚刚从冰湖里逃生,浑身湿透,喘着气,竭力想要将阳光和暖气吸进身体里。
等我安静下来,我问自己,我看到了什么,一双眼睛里有另一双眼睛,还是一个瞳孔分裂为两个瞳孔?我的思维一时混乱不清,我平日里的皇后端仪东倒西歪,所幸看见我的人此时都昏昏欲睡。我跌落在自己的软榻上,心想她最后说,别盯着我看,那很危险——是什么危险,是“月光会杀了你”这样的危险,还是被那屋里一样不祥的东西削弱了的危险?这是怎样的三秒,这三秒不过证实了皇帝所言属实。
我称那不祥的东西为“消极”。倘若如那咒语所言,月光真会杀死皇帝,那么杀人之力也一定不是月光,而是消极。
自这不可思议的三秒钟后,我有了一种察觉力,我的双眼似乎适应了某种光线,拥有了不同以往的深度。我隐约看见,偌大的后宫、宫殿和人,都各有另一种不同的样子,藏在平时熟识的面相后面。
一切都变得可疑。
皇帝抱怨宫里越来越暗。在夜间,需要比以前多出两倍的灯。皇帝不断让人点灯,要更亮更多的灯,皇帝不愿多作解释,皇帝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这类似于失明般的恐慌。我抚慰皇帝无从言说的恐慌时,也在抚慰我压在心底的两个疑问:
太后眼里怎会住着另一个人?还有,月光又怎会真的灼伤皇帝?
我找不到答案。
宫里的生活按部就班,每日重复的是昨天或前天的内容,只有重复让人心安稳。去太后寝宫,陪太后打牌或是念书,是一项荣誉,会得到别人得不到的赏赐,譬如首饰和上好的绸料。若是某位宫眷得此殊荣,就意味着,她宫外的丈夫可以得到重用。
我想找人说说这件事,双瞳、月光,以及储秀宫里的“消极”。我倒希望有人说我疑神疑鬼,这样我就不会钻入凌乱的思绪里无法自拔。怡亲王的福晋曾在太后寝宫里夜间值班,监视出入于太后寝宫的太监和宫女。我问过怡亲王福晋,也问了别的福晋,事关储秀宫里的“消极”。我的问题很含蓄,不会被当作把柄。而她们的回答也很圆滑,总令我一无所获。她们要么答非所问,要么极力赞美。大致,每个人都会说,她们很高兴陪伴太后,这是她们应尽的职责。我不可能问出更多,也没有人能说出别的什么来。父亲说,入宫后,不要相信谁,要言辞谨慎。宫眷跟我说,皇后,你刚来,有些事情肯定不大习惯,在这个非同寻常的地方,即便您是尊贵的皇后,也得花些时间适应呢。
我仅仅只是不习惯吗?
几个月里,我适应了宫眷们兜着一兜子赞辞来赞美太后。又过了些日子,我对她们有了不同的看法。宫眷们赞美,是在与储秀宫的消极,做着无奈的对抗。赞美不过是在为自己壮胆儿,是承认消极,并说服自己,相信去储秀宫是一个赏赐而非惩罚,是荣誉而非损失。质疑,是对荣誉的损害。瞧,太后总有礼物赏赐,在得到太后赏赐的礼物后,宫眷们更是以全部的心意呈上更多的赞美。这是一天里的头等大事,在赞美中,让自己相信,自己非但没有损失,反而从中获益。
但是,怎么解释死的消息?如果赞美战胜了“消极”,那么,死便是最大的获益。
宫里每年选新人补充宫眷的成员,通常命妇、贵妇、贵族小姐入宫做宫眷,内务府也要在满族平民中寻找伶俐的女孩子充当宫女。每年都需要,是因为每年都有因死亡而等待补充的空缺。没有人仔细思考和甄别这件事——死。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作为满人向朝廷应尽的义务,没有人对死多加思考。只有我在思考,死是一种偶然,还是每个人脱离“消极”的唯一出路?太近了,看不见的病在宫眷、宫女身体里扩散,让她们悄无声息,离开人世,为家族留下可供炫耀的荣誉。太后还会赐下封号和礼服,这样,死就更显尊贵。怡亲王的福晋,曾得到过太后赏赐的香色莲花团寿吉服袍,这件吉服便是她入殓时的寿衣。
为什么没有人察觉这显而易见的死的消息?也许这些消息与储秀宫的“消极”无关。宫眷们将“消极”,视为某种更高的力量在向她们暗示太后神灵般的恩泽。这导致了她们和颜悦色的沉默,以及和颜悦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