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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挺了挺腰身,用一条软帕拭了拭嘴角。当皇帝的三个女人一起出现在众人眼前,谁都会分辨清楚,皇帝会将他珍贵的爱分给谁,会给谁多一点儿,给谁少一点儿,或是最应该给谁,这一点是这样一目了然,几乎不会产生争议。他他拉氏的这个女孩子,侍郎长叙家的小女儿,虽然地位和身份远不及皇后,却后来居上。看看这三个女人吧,她们都是她恩准挑选的,她们截然不同,她们三个人的命运各自伸向三个不同的方向。不过,这个颇为尊贵的女孩儿,说到底,只是一个小小的嫔,而已。
皇太后逆光而坐,虽然一夜无眠,脸上并没有丝毫倦容。从二十六岁攫取权力起,她就被一种奇怪的力量所支配,充满了旺盛的精力。不,比二十六岁还要早,她突然获得的力量是从孕育开始的。她对权力的向往伴随着身体的膨胀而膨胀。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她已经知道,她将因孕育而将整个局面反转过来。她忽然拥有的这种自信,使她能在皇帝夫君的忽视中坚守,在黑夜与沉默的白昼中等待一次逆转。她明确地知道,她将失去,也将得到,因为新皇帝在她的身体里长大,她的身体像一条帆船承载着他,她是使他从黑暗来到光明的桥梁,而他将以权力偿还这种暂时的租借关系,还将带给她机会。一天一天,叶赫那拉的身体像一条被风鼓动的风帆,宫里所有人都注意到这名年轻妃子的变化,但是没有人将她与权力联系在一起加以想象。她在漫长的沉默中与另一个自己汇合,在被烛火照亮的镜子中,重新辨识。她越是了解自己,越是认清楚自己的另一张面孔。
1885年,皇太后五十四岁了,却依然年轻。她柔软细嫩的手指,让人难以联想它们和权力的联系。她只需半睁着眼睛,就能让每个人,感受到那眼眸里,不同寻常的目光。她还有灵敏的嗅觉,出其不意的觉察力。是谁给了她这样的力量,或者是什么促使她变成了我眼前这样,如磐石般坚硬挺直的躯体?宫里蕴藏着深不可测的恶意。这恶意,我从皇后的凝视中再次察觉,但恶意和皇后眼里的黑色风景,始于何方?
太后本想惩罚我,惩罚我占据了本来属于皇后的一夜,但她有这种嗜好,就是看不同物种间的争夺残杀,看着她们痛苦、被损伤。三个女人,都储存着强烈的情绪。但是,哪个女人将拥有像她那样饱满的激情呢?
她没有惩罚我,反而奖励我。
她赏给我一个擅长画花的老师,还送我戒指和绢花。她没有问景仁宫上空的红色与闪电,她假装对这一切无知无觉。
“好啊,现在,我们可都是一家人啦。”她的声音一如既往,透着松弛的喜气,“看着你们这些年轻人,我心里就高兴。”
可我没有从太后脸上看到高兴。她安稳地坐在软榻上,好像已经坐了几百年,而且还会继续坐下去。
毓庆宫
王商很像伯父家的管家,在教会皇帝念三字经后,就不再对皇帝的教育产生影响。自皇帝六岁跟从翁同龢师傅读书那天起,王商放弃了理解皇帝。他是一个盲目地爱着主子的奴才。
我让王商带我去毓庆宫。毓庆宫曾是嘉庆皇帝的寝宫,之后,是阿哥们读书的上书房。皇子们大都在这里接受启蒙教育。毓庆宫藏着许多珍贵的图书。
正殿里没有多余的陈设,书桌上除了文房四宝,还有一本翻开的《海国图志》。《海国图志》是一套一百卷的大书,皇帝在读最后一卷。卷旁,放着一个音乐盒。王商说,这是皇帝特意留下来的。我坐在皇帝的椅子里,打开音乐盒。从盒子里跳出两个跳舞的西洋娃娃,清脆的音乐也从里面跳出来,两个小娃娃握手,摆动衣裙。我从心底里笑了。这是载湉的礼物。
王商说,皇帝跟从翁师傅,一老一少,在这里读书,学习治理国家的道理,度过了十年光阴,直到皇后和妃嫔入住紫禁城。
大婚就意味着太后归政了。以前两宫太后坐在皇帝身后,而此时,皇帝独自一人坐在乾清宫高高的宝座上,俯视着群臣。大臣向他禀报春季的旱情,但是皇帝在想着别的事情,他的眼光从群臣的头顶移转,向上书房望来,他耳边回响着大臣苍老的声音,心里却荡漾着她的笑声。他想,真是个爱笑的女子,像是他身上的一块骨头,如此熟悉,却又如此新鲜。大臣奏请皇帝主持天坛祈雨,这是每年例行的仪式,没什么新奇,比祈雨更重要的事,太后会定夺。皇帝端正地坐在金灿灿的龙椅上,心里想着这崭新的,从未有过的感受。宫里还没有人这样笑过,任何一件事,都会让她笑起来。看见皇帝正襟危坐的样子,她会笑;看他表情严肃咀嚼食物,她会笑;紧锁眉头时,她也会笑。为什么笑呢?皇帝问。我从来不回答这些问题,皇帝越是问我,我便越是发笑。皇帝不再问这个问题了,跟着笑起来。周围的太监也跟着无声地笑了。想到笑,皇帝紧绷的身子松弛下来,向我在的方向望来。
但那不是皇帝的目光。
有人在看我,目不转睛地看着。
但那不是皇帝。
它们有着明显的区分。
它在我背后散开,一股冷气从尾骨上升。我打了个寒战。是谁?它几乎不是人的目光,站在高处,俯视着,目光锋利,又像一个黑色的洞口,充溢着冰冷的怨气。我猛然转身,身后却空无一人。
“谁在哪儿?”
我向靠窗的一溜长炕望去,炕上摆着金黄色的软垫和炕桌,垫子上空空如也。除了八仙桌和条案下,殿里几乎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我绕着大殿走了一圈,只听到鞋子踩在金砖上的咯噔声,除了条案上的书籍,我没有看到一个人,或是一只动物。大殿里空寂无声。浮云从大殿上空掠过,殿里忽阴忽晴,忽明忽暗。我想我可能没有适应这里的安静。我来到长炕前,王商说以前皇帝常常盘腿坐在这儿看书,而翁师傅则在不远的案子前诵念当天的功课。我在炕沿上坐下来,殿里依然空无一人。但那注视依然在。来自背后,又像是来自四面八方。
我没有回头,有人在逼近我。更近了。我再次猛然回头,还是空旷的大殿。
“来人。”
王商弓着身子,急匆匆从殿外走了进来。在我翻书的时候,他退出了大殿。
“珍小主有何吩咐?”
“毓庆宫留有什么人吗?”
“这个时候,小的们都在宫外站着等候主子吩咐。”
“毓庆宫可有暗室?”
“并无暗室。”
“有人躲在此处,去把他找出来。”
“小主听到了什么动静?”
王商环顾四周。
“并无动静。”
“小主看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看到。”
“小主,要不您进一炷香吧。”
“为什么?”
“小主第一次来毓庆宫。按宫里的规矩,女人是不能随意进上书房的,小主如果觉得有什么不适的话,奴才以为,怕是惊动了殿神……”
“殿神?”
“殿神掌管着宫殿。太监们要打开一个宫殿大门之前,必然要大喝一声,开殿了,这是为了告诉殿神,让它们藏起来,以免彼此惊吓……”
“每个宫殿都有一个殿神?”
“是。”
这个说法我第一次听到。
“你现在就喊一声,告诉殿神,让它躲一躲。”
王商清了清嗓子,大声说:“珍主子在此,请各位殿神各司其职,不要吓到珍主子。”
我敬了毓庆宫的殿神一炷香。等我起身,那目光,或者说注视,依然在。
它专注,冰冷,像刚刚过去的寒冬。我想躲开它。它不怀好意。那不是人的目光,也不是动物的目光。我本想尽心还原皇帝以前的生活,可皇帝的目光刚投向我就被阻拦。我还想看看毓庆宫的珍版藏书,可它不想我碰这儿的任何一件东西。它窥探我,毫无收敛。我受到冒犯。它既在我身后,又在我眼前。我看不见它。它不欢迎我,至少是这样。而我觉得它肮脏、丑陋、不祥。我在躲闪中离开了。
我出了毓庆宫。我不是有意离开的,我是被推出来的,被它冰凉的目光。
影子皇帝
皇帝说,你看到的,是另一个皇帝。他不会驱赶你,他住在毓庆宫里,死后也住在那里。这是一个秘密,不用告诉旁人。
皇帝说,我六岁那年,他坐在我对面,手扶在桌案上。他跟我穿同样的衣服,比我大两倍。我背《论语》为政篇背了二十遍,正觉得当皇帝是件极愁苦的事,这时,另一个皇帝忽然坐在对面,我眼里的泪水就收了回去。翁师傅正望着院子里的一棵松树出神,我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位前辈皇帝身上,看他要做什么,或要说什么。他年轻,俊朗,脸上有一丝永恒的笑意。他示意我瞧瞧他捂在手下的东西。从指缝里漏出的是“君子不器”,这几个字。因为遮住了下面两个口,变成了“君子不哭”。
从那天起,我决定不哭了。
下课的时候,我对翁师傅说,我要看着师傅离开。我还说,我想要再温习一下满文师傅留下的功课。等上书房里只留下我自己,我像刚才那样坐着,写仿格,心里却巴望他再次出现。可我没有等到他。
我一心想再看看这位客人。
晚些时候,我叫王商点上灯,专门又去了趟上书房,坐在上午坐过的椅子上。我等了又等,不见他来。回养心殿吗?我不想这么快就睡,我翻阅诗书,大约一个时辰后,他从大罩灯里走了出来,脸上还是挂着那丝嘲弄的笑容。一旦走出灯光,他的身体就隐在黑暗里了。我一点儿都不害怕,对一个听到闪电雷鸣就要发抖的人来说,实在很奇怪。老实说,他时隐时现的样子,着实神奇,也很好玩。
“为什么皇帝不能哭呢?”
“皇帝不该哭。”
“可我并不想当皇帝。”
“这跟你的想法无关……我从来不哭。哭有什么用呢?”
我非常惊异,他竟然不哭。
“你不怕打雷吗?”
我对面的影子皇帝笑了。
“既然你是接替我的人,就该像我一些。可一旦哭起来,你就不像我了。同治皇帝根本不哭,从来不哭,一直都只是同治皇帝看着别人哭。翁师傅常在我面前哭,为我写错字、记错文章哭。一个老头子,满脸泪水,很不好看,所以我告诫他,不要淌眼泪,那都是小孩子的把戏。东宫太后也哭,因为后悔自己轻易就放弃了惩罚西宫太后的权力。西宫太后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