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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梦囚禁了那拉和我。”
“你冒充巫师。”
“巫师?我不过是替人看病的医生。”
“你不觉得你很像黑萨满吗?没有黑萨满,也许,就不会有诅咒。”
“可也说不准,事情不会像黑萨满预言的那样发生。”
“那么你们来这里便是必然。”
“不,不是必然,如果你取消诅咒。”
“诅咒岂是想取消就可以取消的?即便我现在放那拉走,诅咒也还在,那拉会一直待在这个地方。我的诅咒跟随她,就是为了得到她,将她囚禁在无时间里,永世不得翻身——而你倒帮了我一个忙。”
“我?”
“没有你的执着,你想知道‘它’是谁的强烈愿望,叶赫那拉如何会走上那座尚未命名的新桥,又怎会来到这里?还记得吗,她去医院找你,说要取消治疗,她什么都知道,她很狡猾,她假装不知道,每次,她都会借死的瞬间逃脱,而每次,她都能得逞。她与我抗拒,装出一副可怜相,她为自己选择家,选择父母,她不断更换肉身,可我总能找到她。”
“你总能找到她,为什么?”
“我总能找到它,是因为她灵魂里不朽的标记,黑色摩罗花总会跟随她,在每一世显现。在锁骨下方,她戴着珍珠项圈,试图遮掩的标记,那是邪灵入侵时留下的永恒标记。”
“蝴蝶为什么没能摧毁这个标记?”
“为何你不问我,珍珠何以永存?”
“是啊,还有珍珠——”
“她不断抛弃珍珠,而珍珠总能找到她,就像当年的灵物一样。这是因为,我拒绝转世,我从每一个碰触珍珠的手指中搜寻叶赫那拉的消息。我沿着手指进入触摸者的记忆,从每个记忆之网的格子和缝隙中寻找她的标记和影子。黑摩罗的标记会从最深的记忆里浮现,就像水漫过沙砾让金子浮现。”
“你创造了另一个周而复始的梦境。王妃,怎样才能结束这一切?”
“为什么要结束?”
“连那造出摩罗花种子的魔王波旬,最终也升为六梵天主,入了佛道。说到黑摩罗,我是否可以亲自验看那枚黑摩罗花的标记。”
我对佛教并不了解,魔波旬来自他他拉氏的讲述。
“你不相信?”
“我相信这个标记已经被蝴蝶粉碎。”
她解开一个纽扣。锁骨下,一寸处,果然有一个灰色的,花形胎记。
“这个标记证明她是你要找的人。”
“是。”
“王妃,我信了黑摩罗的标记,也信了那拉就是叶赫那拉。我是她的医生,可否请她来,让我向我的患者道歉,为我认定她看到的是幻觉道歉。我误解了她,她看到的,是自己过去的记忆。”
“把珍珠还给她,她就会回来。”
我努力思索,想要找到这场梦的漏洞。总会有一个漏洞的。
我交还项圈。他他拉氏的珍珠,正好遮住那枚黑摩罗的胎记。
镜子里,他他拉氏破败的影子向后退去。她就是那拉眼里的“它”。我看见了。
我身边的“她”望着镜子,瞳孔由黑变浅。
那拉回来了。
她让那拉回来,不过为了证明,我们陷在无时间里,我们无法脱离这个地方,这个梦境。
我不能错过机会。我举起他他拉氏坐过的椅子,朝镜子砸去。我们来到这里经历了三个界限,镜子是一个界限,鬼街是一个,新桥是一个。我们首先要离开的,是这个界限。
不错,这是一个无时间地带,因而,所有的物,都是时间。每样东西都代表了时间,椅子是时间,镜子是时间,废墟是时间,火焰也是,我和那拉,都是,当然,他他拉氏也是。这是出于本能,还是出自幸运?我没有预见这样的结果,当两种东西,或者说,当两种不同的时间相撞,便会引发地震与海啸般的狂潮。我举起椅子向镜子砸去,一切都那么单薄,破碎,转瞬即逝,镜子的碎片向四周飞散,当时间发生矛盾的时候,所有的物,都在扭曲,变形,变成波纹,时间的波纹。
不,是时间的流水。
我一把拽过那拉的手,拉着她,向来时的方向奔跑。我们所过之处,都在变成波纹,继而变成水流。很快,我们就漂浮在这时间之水中,四周是一片汪洋大海。唯一没有随之改变的,是远处那座尚未命名的新桥,我们只能奋力向它游去。它很远,像条细线。
桥,上了新桥,就意味着获救。
那拉
2012年。
我的噩梦最终变成了华文的噩梦。
华文并未带我一起离开那个忽明忽暗的夜晚。记忆里,我从一场洪流中逃了出来。然而,那洪水滔天的地方,却一直火光冲天,空气干燥而炽烈。那里没有水,可为什么我的记忆里总是有一股泥水的腥味儿?
那是一股时间的洪流,将我拖向了深海。我会游泳,但我始终无法上岸。最后,一个有力的手臂将我推上岸,让我回到有空气,可以呼吸的地方。上岸后,我发现自己独自一人。
很多年过去了,我和父亲住在净园。我没有结婚,也没有伴侣。我一直精心照料父亲名下的这所故园,每天接待稀少的访客。净园如今是一个私人博物馆,而我是这个小博物馆的馆长。我大部分时间沉默不语。我从鬼街回来后就变得沉默。
这沉默是有理由的。
我并没有将鬼魂留在那片无时间的废墟里,而是带着它回到了桥这边的世界——迄今为止,“它”,那个浑身水淋淋的鬼魂,依然在。我脖子上,嵌在项圈上的珍珠也在。我无法摆脱珍珠。我有一半灵魂做了珍珠的俘虏。我戴着珍珠,“它”就一直都在。“它”还会跳出来,像以前一样。可我平静多了。我和它,可以无碍地注视着对方。我给它存身之地,它给我平静。平静,这就足够了。我不再徒劳无功,跟别人诉说,我身上一直附着一个鬼魂。我认可这个事实,我和鬼魂相互依存,不能分离。它因我而存在,而我离开它就会失去一半,或全部的灵魂。
我的名字叫那拉。然而我最终没有弄明白的是,我到底是谁?是他他拉氏的魂魄憎恶的老太后叶赫那拉,还是那个发出诅咒,并为此付出灵魂的叶赫那拉?又或者,我是众多声音中的一个?抑或,如华文所言,我是不幸为亡魂选中的,一个不相干的人?无论如何,最终,我和叶赫那拉脱不了干系,她的记忆活在我的脑叶里。
在我记忆深处,潜藏着一个庞大的世界,那里,没有时间,一切都是静止的,也是周而复始的。存在如此单薄,华文让我看到了它。
华文无法将我从那个世界剥离。而我,也许,是布西亚玛拉一个疏漏的梦境。再也许,我就是叶赫那拉。
在鬼街那片赤红的天空下,我望着镜子,也望着“它”。“它”就是我。“它”腐坏的形象淹没了我。
她就是我。我望着她。所有的光都熄灭了,我脑子里一片漆黑。我蜷缩着,退入黑暗,沉入黑暗的底层。她占据我。黑暗里,我唯一能感觉到的,是我拼命睁开的双眼。
她的诅咒,让她和我都离开了蝴蝶颤动的翅膀。
蝴蝶带走了所有人,唯独没有带走珍妃的诅咒。
这是我现在的看法,我依然活在诅咒之中。诅咒是一场漫长的梦,强行离开梦境是危险的。我无法丢弃珍珠,丢掉它,也就丢掉了我的意识,梦,和灵魂。我并非为了遮掩锁骨下一块花形胎记,这块胎记,就像一篇小说里,一个女人脸上的黑痣。珍珠像胎记一样,长在我身上。珍珠是我的胎记,也是我的黑痣。去掉黑痣,变得完美,却会失去生命。附在我身上的鬼魂,就是我的胎记,我的痣。我时常摸一摸这颗痣。它还在,一直都在,它还将继续掩在珍珠之下。我只能永远戴着十七岁生日时,父亲送的这件礼物。它自遇见我,便与我须臾不离。
我在心里怀念华文。这是我沉默的第二个理由。
华文没有从桥的另一端走回。黑萨满抓住了他。对那个世界而言,他是一个外来者,一个不被接受的闯入者,黑萨满抓住他,和他一起陷入了永久的漩涡。
事情不是这样的,黑萨满并未出现。
那个世界里,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攫住想要离开的人,将他们拉回去,吸回去。溺水。我们的确在水里,水很深,又漫无边际。我们游了很久,筋疲力尽,华文用尽全力将我推上岸。岸就是新桥。而他却被身后那股越来越强大的力量攫住,它们钳住了他的脚,腿和胳膊,将他卷走,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他滞留在我身后那片汪洋大海,而我从一块黑斑开始伸展,从一双眼睛开始向周围扩散,慢慢拥有五官,脸,脖子,整个身体。
我是那拉,我孑然一身,站在一座新桥上,好像刚刚出生。这个躯体刚刚锻造好,从一个微小的眼神将意识伸展到身体各处。
一个崭新的早晨,阳光在崭新的树叶上闪烁,我站在一座新桥上等华文。可他不会回来了。路已消散,我站在开始和终点,中间的距离却不见了。月,红光,也不见了。除了我脖子上的珍珠,其他东西都已消散。连同华文。难道华文是我的一个梦?我返回医院,径直找到华文的治疗室。华文不在。此后也一直不在。十九年来,我每天早上来桥上等华文,可他从未踏上这座已经变得陈旧的桥。几天前,这座桥被拆除,我等华文的地方,被拆得七零八落,烟消云散。
我在等什么呢?
那天早上,我爬上桥,先是去了医院,我希望华文哪儿都没去,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场噩梦。但是没有华文。我回到桥头,等了又等,还是不见华文。桥下开始有了车辆,桥上有了行人,我只身向家的方向走去。我脚步有力,方向明确。我想华文就在立交桥的另一端,可我再也走不过去了,我只得向来的地方走。
“那拉,看着‘它’。现在,你已经了解‘它’的全部,那么恐惧会随之消失。恐惧止于已知。‘它’,是叶赫那拉的一场梦,是叶赫那拉循环往复的梦的唯一遗留物,让‘它’存在吧,既然‘它’寄居于你,而你又无法摆脱。差不多,它已变成你的分身,它身后还有许多它,它们也都可能或者已经是你的许许多多分身中的一个,从这许多分身,或是记忆中分辨出自己,一定很困难,但是抗拒,便是陷入永劫不复的惩罚。”
华文的声音跟着我。
不,它不是我的分身,是诅咒将我们系在一起。他他拉氏说,我换了很多身体,逃了很多世,终归没能躲开她的诅咒。诅咒在我的这一世应验了。
本来,这个梦里没有华文,是我将华文带了进来,却没能带他出去。
我每天都很忙。忙着一日三餐,照料爸的收藏。妈在我从新桥回家后的第三年去世了。妈说我曾经有一个古旧的项圈,被她丢弃。也许,那是我的护身之物。也许,我曾有过一个护身之物,但它是否能阻挡我身后,那么庞大的过去?它们柔软而坚硬,腐蚀,滴穿了我的此时此刻。
爸在妈去世三个月后中风。好在,他恢复得很好,他常常坐在轮椅里,为参观者解说他的收藏。而“它”,就在我周围徘徊。带着肉身腐败的形状和表情。
“你不是叶赫那拉,你是被他他拉氏不幸选中的无辜者。”
我问了华文三遍,华文答了我三遍。我不是叶赫那拉,我是被他他拉氏不幸选中的无辜者。我重复这句话,试图相信。正如华文所言,恐惧止于已知。我望着它。我对这个寄身于我的鬼魂抱以同情。当它想要伤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