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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的梦(短篇集)-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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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无想过回去发展?” 

“没有,我选择比较宁静的生活。” 

她点点头。 

“你博士修什么?” 

“化学。” 

“啊。” 

“我们一组人正研究碳原子的第三种基本形态。”顶尖科学,回港并无发展机会。 

我拍拍额角,“我听说过,那叫圆球封闭原子组合,对医学有帮助,它可以制成新心脏科药物。” 

江映珠笑,“正确。” 

“做那样的研究,会不会寂寞?” 

“不会比专职做家庭主妇更寂寥吧。”她微笑。 

“婚后,你会继续事业?”我问得相当冒昧。 

她一怔,随即答:“当然,我认识事业在先。” 

呀,所以王少良的父母不喜欢她。 

“况且,”她说:“双份收入胜一份吧。” 

可是这样的拍档对我来说,绝对是一项资产。 

她看到我脸上赞许的神色,嫣然一笑。 

我看看表,“肚子饿不饿?” 

“呵,实验室同事今晚请客。” 

“那么,明天。” 

“明天我到华盛顿开会。” 

我把脸挂下来,“你看,约会事业女性多艰难。” 

她笑,“一回来我立即致电阁下。” 

“一回来是几时?” 

“两天。” 

“自今天起计?” 

“今天已算过去了。” 

“好,明天星期五,你星期天会回来,我最迟应在礼拜一接你电话。” 

她大笑。 

我们旋即分手。 

我独自返冢。 

大学毕业后我已搬过好几次家,好些旧家具已经丢掉换新,只剩一张斑驳的旧书桌仍然在书房中占着重要的地泣。 

吐吐听见锁匙声轻轻走出来。 

它早已长大,且并非善男信女,见到陌生人喉头不住呜呜作声,表情可怖,万圣节家长不准孩子到我家讨糖,害我买了成打成打的糖果饼干发不了市。 

“来,吐吐。” 

它走过来招呼。 

王少良把它送给我之后甚少提及,开头还在圣诞卡上提一句“吐吐可好”,最近这几年,已把吐吐丢在脑后。 

“来,吐吐,我们是两颗寂寞的心。” 

吐吐呜呜作声。 

王少良一日有了孩子,更会浑忘这头爱犬。 

我一直等江博士的电话。 

星期一,她影踪全无。 

到了星期二清晨五时,醒了,就再难入睡。 

世上充满吊儿郎当,讲了话不算数的人,江映珠博士会不会是其中之一? 

清晨思维特别清晰。 

忽然之间,我向自己坦白,于子中,干脆承认吧,当年除夕,你一见江映珠就为她深深吸引。 

只不过她是别人的未婚妻,只不过她当时的表现奇差,你才没有进一步表示,现在,现在情形不同了,现在大家都已经比较成熟。 

现在,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星期二我自上午等到傍晚,黄昏比较紧张,那是她下班的时分,无论如何,应该抽空拨个电话给我。 

到了下午六时,我开始灰心,她出差之后,已经忘记我这个人了。 

江映珠同王少良一样,记性奇差。 

我等到晚上八时,内心忐忑,完全似恋爱中人,然后,电话铃声响了。 

我浑身松弛下来,像得救一样。 

“于子中?我是江映珠,你忘记把电话号码给我,我忘记向你要,电话簿里又没有登记,结果要劳驾朋友。” 

我只会在电话另一头傻笑。 

“我到府上来如何?” 

我还没来得及作任何表示,她已经说:“我先去买些炸鱼薯条。” 

“我有啤酒,加半打炸蚝。” 

“是。”她爽快地挂线。 

我身上每一个细胞都重新活转来。 

可怜,这分明就是恋爱了。 

我怔怔地想,这是几时开始的事? 

我半掩着门等她,寒风飕飕自门缝钻进,我吃尽了西北风,吐吐不悦地满屋游走。 

幸亏不到半小时,她就到了。 

她穿着红大衣,下雪了,雪花沾在她肩膀上。 

“请进来。” 

“嘘,好冷。” 

吐吐对牢她呜呜声。 

她看牢它,“好丑好凶的狗。” 

“到这边坐,且暖和暖和。” 

我开一罐啤酒,斟进玻璃杯。 

“别给我太多,一则要驾车,二则要上班。” 

我听了温和地说:“你这呆子,今日是除夕,明天是新年,谁同你上班。” 

江博士呆住,“除夕,”她喃喃道:“我竟忘了。” 

“整个实验室的人都不记得?” 

“我独自关在房内死做,难怪出来时人人都已走光了。”她耸耸肩。 

吐吐缓缓走近,露齿,表情狰狞。 

江映珠忽然放下酒杯,“等一等,我在何处见过这只狗?” 

我心打一个突。 

糟糕,我怎么没想到这个纰漏? 

“这只沙皮左耳上有一搭黑记,我曾经见过这样的一只狗,嗯,在何时,在何处?” 

正在此时,吐吐忽然发难,作势欲扑。 

我不得不喝止:“吐吐,不!” 

它马上伏在地毯上,吐吐是只好狗。 

太迟了,江映珠已经抬起寒星般双眼。 

“吐吐!我当然认识它,不过,你又是谁?于子中,现在我觉得你挺面善的。” 

“我——” 

“啊,我想起来了,也是除夕,也是吐吐,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 

映珠霍一声站起来,瞪看我。 

我预备接受惩罚,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我在王少良家见过你!” 

“不,映珠,那是我的家。” 

她冷笑,“你无故把我骂一顿。” 

“的确是我有失风度,我向你郑重道歉。” 

“但凡女子不听话,就得捱一顿揍?” 

“对不起,我当年少不更事。” 

“这样年轻,如此学养都救不了你,你是一只沙文猪。” 

“我都改过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她取过大衣,再次在除夕夜怒气冲冲离开我的家。 

我追上去,拉住她,“请听我说。” 

她摔开我的手。 

我受了委屈,男子汉大丈夫如此拉拉扯扯算什么,“请听我说。”这是最后一次哀求。 

冷风一吹,雪花沾额,大家都静下来,正当我以为事情可以有挽回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两个警察来,他们显然是巡逻经过这一区,因见一男一女争执,故问:“小姐,有事吗?” 

他们总是帮女性。 

映珠一怔,登上车,“没事,警官们,我没事。”她像是忘了为什么生气,镇定地把车子开走。 

那两个警察居然有胆子对我笑笑说:“新年快乐。” 

我回到大门前,发觉忘记带门匙,吐吐站在门里向我吹叫。 

“难怪王少良要把你送走。”我喃喃道。 

我转到屋背后,自厨房的气窗爬进屋,落地时扭到足踝,痛入心肺。 

什么样的除夕! 

我把冷却的炸薯条喂了吐吐。 

它吃得非常开心。 

这是狗的世界,它们总比人活得高兴些。 

我躺在床上,一生人最失意算是这一天。 

许多晚上,功课与工作上的挫折合使我失眠伤心,但都没有那样难过。 

午夜,朦胧睡去,因为有心事,做起梦来。 

梦中见到妈妈。 

妈妈年轻而漂亮,温柔地对我说:“子中,你好吗?” 

我趋向前去,开头是欢喜地笑,“妈妈,我毕了业,此刻是心脏科医生呢。” 

“那多好。”妈妈抚摸我头发。 

忽然我饮泣,身型渐渐缩小,回复到只有一两岁那样大,坐妈妈膝上,妈妈把膝盖轻轻摇晃,我非常舒服,但仍然不住哭泣。 

妈妈柔声问:“我儿子中受了什么委屈?为何不说?” 

小小的我,我号淘痛哭。 

然后醒了。 

十分怅惘。 

看看时钟,是深夜一时半。 

已是新年了。 

长夜漫漫,如何打发? 

我到厨房热了一个罐头汤,吃到一半,站起来,把吐吐叫醒,“来,我们去实践新年愿望。” 

我换过外出服,发动车子引擎。 

我对吐吐说:“成败得失,就看你我这一次的表现了,请念及这几年我对你养育之恩,多多合作。” 

我知道映珠住址。 

一起程,天空便飘下鹅毛大雪,十五分钟的车程好比横跨西伯利亚平原。 

她住在一列优雅的小洋房其中一间。 

我带着吐吐下车轻轻敲门。 

敲半晌,有人来开门,是一个外国小老太太,“找谁?”凶霸霸地,半夜二时被吵醒,佛都有火。 

我一看门牌,噫,忙中有错,这不是十二号,这是十四号。 

“讨厌的支那人。” 

“是是,对不起,对不起。” 

门蓬一声关上。 

吐吐大是愤怒,往门上摸了几次。 

我又带看它往十二号。 

伸出手去,还没来得及敲,门已经打开。 

映珠站在门后。 

我瑟缩一下,傻笑,“哈罗。” 

“不想冻死就进来。” 

吐吐忽然驯服地伏在地上,呜呜作声。 

映珠对它说:“你也进来吧。” 

我搓着手,“请给我一杯热可可。” 

“你俩把整个约克区都吵醒了。” 

“呵是是,对不起。” 

“有什么话快说。” 

“映珠,事实是这样的,见过你一面之后一直念念不忘,这些年来也没有固定女友,我总是盼望与你重逢,如果我所犯不是不可弥补的错误,请给我一次机会。” 

映珠皱起眉头,“你不但是沙文猪,且喜肉麻当有趣。” 

“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捧着头叹息。 

“为什么不待天亮才来解释?” 

我苦笑,“等得到天亮就不必上门来了。” 

“我从来没有给人那样骂过。” 

“我知道,我也从来没有那样骂过人。” 

映珠叹口气,“说真的,少年的我,脾气真是不敢恭维。” 

“现在好多了。”我安慰她。 

“是,好多了。” 

大家坐下来,话题就那样展开。 

我们谈到天亮,误会也就自然冰释。 

后来?故事一定有个结局? 

第二年冬天,我们就结婚了。 

我把帖子寄给王少良,少良的反应奇突,他拨电话过来恭喜我,“新娘的名字有点熟,是熟人吗?”他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一对孪生儿是女孩。 

吐吐一直跟着我们。 

它好像从来没属于过王少良。 

某一个除夕夜,要不是它老人家贪玩,被车房门轧伤了腿,也许江映珠此刻已成为王少良太太。 

也许不,映珠同少良性格合不来。 

不过,那件意外促使他们迅速分手。 

所以对于吐吐,我与映珠都十分锺爱,它是我们的爱犬。 

除夕则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我仍有梦见母亲,并且告诉她,我已结婚,但是没有再哭。 

我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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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舒《他人的梦》
        

        赐衣

                香浩明那日到琴瑟酒廊去,完全是因为做成了一单小生意,赚了六个位数字的佣金,有点欢喜,便先跑到酒廊,打算叫一瓶香傧,等朋友前来一起庆祝。 

浩明一进酒廊,便发觉气氛有点异样。 

是的,人客的欢呼声好像太热列了一些。 

停睛一看,浩明明白了。 

只见一个身栽苗条的女郎穿着非常单薄的纱衣,踢去了鞋子,正在酒吧长台上款摆跳舞。 

她一定是喝醉了,要不,就是服了药。 

浩明走近,刚好那女郎背着腰弯下身子,呵,是容貌秀丽的一个年轻女子,化妆已经糊掉,额角不知是汗是油,卷发一丝一丝搭在脸上与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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