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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每个月还给老父母汇钱。
当中的挣扎,多说无益,彼时中国人,视吃苦为常事。
他们却没有即刻结婚。
志昌开始寻找曼曼下落。
每见到一角红裙,心中便有牵动。
年岁渐增,他后悔当年因曼曼一句“我不爱你”而受到伤害,真爱一个人,何必斤斤计较。
他在舅舅的工厂做一分苦工,因资质不算出色,几个表妹皆看不起他,倒是省下不少麻烦,比起那三个叽叽喳喳的女孩,笑芳更显得脱俗。
他渐渐真正爱上笑芳。
两年后两人结婚,在北角区租一间小房间成立小家庭。
他日夜兼两份工作,笑芳白天教私校,晚上接大堆功课簿回来改。
没想过要孩子,可是翌年刘志昌还是象苦情片中的男主角那样,患上肺结核。
幸亏香港医疗服务已经相当妥善,不久便治好了病,笑芳补习英文,考试合格,另外找到一份更理想的工作……
多年后宣仁才出生。
是宣仁叫他们忘记弟弟斯,忘记朱曼曼,忘记沈仲明,忘记过去一切不愉快的事。
宣仁的出生是志昌与笑芳生命中的转折点。
笑芳曾说:“我就不记得母亲曾经如此疼惜我。”
“孩子多,难免疏忽。”是颇合解释。
四年后,宣真也来到刘家。
渐渐他们忘记身为道地的上海人,在这个挂米字旗的殖民地心满意足地生活下去,喝咖啡,喜欢到一种茶餐厅,价廉物美,香喷喷。
不是没有遇到故人。
象冯民建、吴少玲,都是大学先后同学,伍伟民、苏洁沁则是邻居。
但没有朱曼曼。
与吴少玲说起朱曼曼,她象是根本记不起这个人。
“喏,穿红衫,风头极劲,男孩子,都为她倾倒那个。”
少玲纳罕,“谁呀,有这么一个人吗?”不以为意。
笑芳提醒她:“是沈仲明的女朋友。”
“不记得了,”少玲摇头,“印象中只有你,活泼刚健,英文说得象外国人一样。”
笑芳没有再追究下去。
整夜回忆不寐,第二天,她睡到差不多中午才起来。
志昌取笑她,“好睡好睡。”
“真幸福,”笑芳说:“能在自己的床上睡至日上三竿。”
志昌沉吟,“有事与你商量。”
“请说。”
“我想登报寻访朱曼曼,及沈仲明下落。”
笑芳一怔“都隔了这么年了。”
“就这样刊登吧:××年弟弟斯圣诞夜一别……”
笑芳加一句:“他们的后人也可以。”
“好,加一句,寻找△△年华南大学英文系同学沈仲明与朱曼曼。”
“约他们在新弟弟斯见面。”
“你不反对?”
“小刘,我从来没有反对过你的建议。”
这是真的。
能够维系那么多年夫妻关系,当然有点道理。
这也是刘志昌寻找最后答案的时候了。
笑芳愿意成全他。
报上终于刊出寻人广告。
三天后,他们接到电话,却是一张畅销日报的年轻记者前来发掘新闻。
刘志昌开头啼笑皆非,转念间,又觉得新闻的宣传价值比广告更大,有点踌躇。
他同笑芳说:“要拍照的,凭我此刻的卖相,不宜出镜。”
笑芳素有涵养,替他想办法,“你现在的样子不重要,我还存着一张四人合照,拿给记者去刊登吧。”
“什么,”刘志昌一怔,“你有我们四人合照?你从来没提过。”
笑芳答:“你从来没问过。”
照片取出,已经泛黄,两夫妻默然凝视。
美丽的曼曼与英俊的仲明紧贴而坐,多年之后看去,仍是一对璧人。
志昌与笑芳则落落大方面对镜头。
笑芳自觉姿色平庸。
可是志昌却说:“曼曼的样子,与我想象中有点出入。”
“怎么样出怎么样入?”
志昌却讲不出来。
年轻的记者小姐代他发言:“这位朱小姐打扮比较妖冶,倒是刘太太,彼时已甚具时代女性特质。”
志昌与笑芳交换一个眼色,尽在不言中。
访问登出来,照片复制得甚为清晰,曼曼与仲明,任何一人假如住在本市,都应该看得到。
终于有消息了。
报馆拨电话来,说是有位小姐求见。
刘志昌忙不迭问:“可是朱小姐本人?”
“姓是姓朱,但只得廿余岁。”
他们还是见了面。
在新弟弟斯。
那位小姐一进来,笑芳就说:“你是朱曼曼的千金。”
那标致的少女点点头。
刘志昌看得呆了,活脱脱一个印子印出来:微蹙的眉尖,大眼睛,削肩、小腰身,这明明是朱曼曼。
她却有一个曼曼没有的笑容,“我叫朱梅,我是朱曼曼的女儿。”非常爽朗。
笑芳立刻问:“令堂呢?”
“呶,家母早十年已在美国三藩市逝世。”
刘志昌胸前如中了一拳,闷痛之余,作不了声。
笑芳低下头。
“她有一张照片,同报上那张一模一样,一直放在案头,我自孩提时期起就记忆深刻,你们是家母的同学吧,还有一位沈先生呢?”
刘志昌说:“我们没有他的下落。”
笑芳问:“令尊呢?”
“他很好,”朱梅并不介意同前辈闲话家常,“他与家母合不来,但是待我甚厚,此刻我在他的建筑公司任职。”
线索完全中断。
他们并没有比从前知道得更多。
“家母去世后我承受了遗产,我知道那帧照片对她来说有特殊纪念价值。”
“是,我们一直挂念她。”
“她也是呀,我时常看见她凝视相片。”
朱曼曼始终没有自过去走出来。
她一直活在那段日子里。
“她……”刘志昌终于问:“生活得快乐吗?”
朱梅笑笑,“她十分忧郁。”
“你有没有听她说过我们?”
朱梅摇摇头。
笑芳觉得谈话应当结束,“谢谢你的时间,朱小姐。”
一行三人来到门口,遇巧刘宣仁开车来接父母,一眼看到朱梅,便呆住了。
是那种灵魂倍受激荡,不知身在何处的发呆,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刘氏夫妇一见平时鬼灵精儿子这副模样,便笑了起来。
刘志昌对儿子说:“麻烦你送一送朱小姐,我们还想逛逛街。”
宣仁忙不迭答应。
朱梅甚为大方,“我不客气了,刘伯伯刘伯母,再见。”
笑芳目送一对年轻人离去。
之后,又等了许久,再也没有别的消息。
笑芳说:“沈仲明怕早已不在人间。”
志昌默认。
“小刘,故事中,每一个情节都必须有一个交代,现实生活里,却有许多永久的悬疑。”
“是的。”
“假如当日你同曼曼一起南下,她会快乐一点吗?”
志昌摇摇头,“我们并不相爱,怎么会有结局,我爱的是你。”
“今天我相信你。”笑芳笑。
“这是什么话!”
笑芳又问:“我们快乐吗?”
“我们算是人上人了。”
“宣仁约会朱小姐,你是知道的?”
“年轻人自有他们的世界,与我们无关。”
“真的,大学已经毕业,心智早已成熟,应当知道取舍,还劳我们多嘴?”
那天映上,刘志昌又做了一个梦。
背境,仍然是上海弟弟斯咖啡店。
他独个儿坐着,不一会儿,看见朱曼曼与沈仲明双双进来,仍然年轻漂亮。
刘志昌连忙站起来,“两位,想煞我了。”
曼曼有点歉意,“志昌,仲明与我终于可以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那多好。”志昌由衷地说:“我祝福你俩。”
曼曼又说:“志昌,代我照顾朱梅。”
“你放心,我会待她如女儿一样。”
曼曼红裙一扬,嫣然一笑,“我与仲明要走了。”
刘志昌在这个时候惊醒。
自此,朱曼曼再也没有入梦。
白绫衣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晚儿》
辜嘉瑜收到剧本后,本来想出去赴约,谁知一翻开,就爱不释手,坐倒在大沙发里,细阅起来。
秘书催她出门,她挥挥手,“我有急事,你代我推掉他。”头也没抬。
就这样一口气看到黄昏,把本子读完。
嘉瑜已拍过三十部电影,当然知道什么叫好剧本,什么不是。
她放下本子,急不及待,叫秘书拨电话给经理人:“快,找王小冬。”
半晌才找到王君,他懒洋洋的声音传来:“辜小姐,什么事找得那么急,我在澡堂子里呢。”
“我看过白绫衣这个剧本了。”
“呵,”王小冬的精神也一振,“这么快?”
辜嘉瑜兴奋,“真是个好剧本。”
“接,还是不接?”
嘉瑜笑,“明天就可以签合同。”
经理人松口气,“我还以为你要筹备婚礼,不拍了。”他调侃她。
“这个戏不同,我愿意把婚期押后三个月,不过,你别说出来,我怕某君不高兴。”
“一言为定。”
“不过,”嘉瑜与经理人讨论起剧情来,“如果我演女学生,谁演三姨太?”
那边沉默一会儿。
“喂,喂。”
“嘉瑜,导演的意思是,你演三姨太,”
“什么?”嘉瑜好似捱了一巴掌似,“那怎么行,年纪也不对,我哪有那么大?”
“嘉瑜,转一转戏路,对你有益。”
“谁饰女学生?”
“导演的意思是找陈闽。”
“她?”嘉瑜跳起来,“导演吃撑了,她怎么行,戏会毁在她手里。”
经理人不声。
嘉瑜抗议:“你偏帮她,这戏我不接了。”
“嘉瑜,你想想清楚,从影八年,你并没有拿过奖,这戏会帮你。”
嘉瑜又气又急,“你不替我争取。”
“我怎么样对你,你不是不知道。”
“我自己同导演说。”
“演员名单已定,叶坦不比别的导演,他这人学院出身,大公无私,你不是不知道,你别在他跟前啰嗦,否则坏了事,我不负责。”
“我拒同陈闽合作。”
“小姐,什么深仇大恨?人家比你大方,已经把戏接下来。”
嘉瑜一怔。
“相信我,三姨太比女学生抢镜头,三姨太扮相艳丽,风情万种,穿银戴金,言语泼辣,包你讨好。”
“我不演,那是一个大配角而己。”
“辜小姐,你是时代女性,不比五六十年代的女明星,角色患绝症垂危躺床上还要黏假睫毛,只晓得争戏份争排名,不懂艺术、演技、合作精神,算了吧,不演技就替你回绝叶坦,自有人排队抢着演。”
嘉瑜沉默。
“再考虑一天好不好?”经理人很了解她。
嘉瑜放下电话。
拍了三十多部戏,都没演过好角色,王小冬说得对,如今她身家不薄,对象也有了,理应大大方方为理想接一个好戏,鼎力演出,留作纪念。
又不是初出道,争天下,何用斤斤计较。
但是这样做,会不会长了陈闽的威风?
陈闽这人,说新不新,说旧不旧,近年来锋头颇劲,有点意气风发,目中无人,嘉瑜实在不耐烦去抬捧她。
嘉瑜叹口气,世事往往是这样:永无十全十美,玫瑰花一直长者荆棘,叫人又爱又恨。
秘书接通了电话,“辜小姐,中华周刊问,你拍不拍白绫衣。”
“还在看剧本。”
“他们想找你与陈闽合拍一张封面。”
“最近我忙得很,下星期要到罗马去试婚纱。”
秘书笑笑,一迳去回复记者。
嘉瑜案头的电话响,她自己接听。
“辜小组,我是白绫衣的制片谢宇。”
“谢老宇,怎么忽然叫我辜小姐,稍后还尊称我姑奶奶呢。”
制片笑,“看了剧本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