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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儿(短篇集)-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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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没有看到,已经听见美术指导大声说:“健姐救命,珠花掉下来了。”

健健连忙奔过去救命。


  









难以置信的真相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晚儿》

林子良投考宇宙公司那一日,就知道他与宇宙董事之一同名同姓,大老板的姓名,亦叫林子良。

子良不以为意,这原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

他顺利地被录取,职位薪酬还算理想,转瞬间做了一年。

同事间相处相当融洽,子良年轻英俊活泼爽朗,特别受女孩子欢迎,男同事亦不讨厌他。

对他较为冷淡的,只有资料室的梁忠,人称忠伯。

但正如小王说:“忠伯是老臣子,在宇宙服务超过廿五年,他有权不言不笑。”

子良尊重他,见了面,只点点头,并不寒暄。

梁忠眼中疑惑渐减,沉默管沉默,渐渐已无警惕之意。

因为职务关系,且又相当好学,子良耽在资料室的时间,比别的同事为多。

感觉上他与梁忠相当熟稔。

一个星期六下午,子良沉迷在资料中,无意离去,有人递给他一杯香喷喷的咖啡。

抬起头,原来是忠伯。

他连忙道谢。

忠伯忽然开了口:“我下个月退休。”

“呵,”子良由衷地说:“那真是荣休。”

梁忠笑一笑,“小职员,出卖劳力,换取菲薄薪酬,同光荣无缘。”

“服务超过四分一世纪了吧。”

“整整三十一年,我是跟随林子良的父亲林公远出身的。”

忠伯口中的林子良,自然是宇宙的大董事。

子良没想到在一个冬日下午,忠伯会同他说起旧事,大抵是因为即将退休,有感而发吧。

“你也叫林子良。”梁忠看着他。

“是的。”子良笑笑。

梁忠抬起头,眯着眼,上了年纪的人,集中精神回忆或沉思的时候,通常都会有这个表情。

他说:“我记得很清楚,二十年前那个人,也叫林子良。”

子良大奇。

什么,还有人叫林子良,这么说来,宇宙公司,前后一共出现过三个林子良?

将来有了孩子,一定要替他取一个比较特别的名字,免得与他人重复。

忠伯说下去,“不过你同那个林子良,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子良暗暗好笑,那当然,世上哪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二十年了。”忠伯喃喃自语。

子良了解他的心情,退休前夕,他把所有的陈年旧事都淘澄出来。

他做的咖啡实在香。

“那个林子良,是一个极坏的坏人。”

子良不由得笑了,世上真正的坏人,是很少的,正如世上真正的好人,也非常稀罕,大多数人都有苦衷,时忠时奸,不时做着变色龙,梁忠是老式人,他的世界黑白分明,比较简单。

“那一年,董事长刚订婚没多久。”

听到这里,子良警惕起来。

咖啡这么香,分明是加了些许拨兰地,喝多几杯,梁忠许有酒意,说起天宝旧事,子良不是没有好奇心,但是牵涉到董事长,而且又是他的私事,不听也罢,听多错多。

子良温和地说:“忠伯,我约了人,时间到了。”

他很婉约地截止这次谈话。

梁忠点点头,识趣地站起来,退回原位,戴上老花眼镜看报纸,保持缄默,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是个潮湿寒冷的下午。

一走到街上,呵出口白气,子良才懊悔,这实在是听故事的好日子。

那一年,董事长林子良刚订婚……发生什么事?另外一个林子良,扮演什么角色?

还是不听的好,他只不过是一个小职员,许多事,知来无益,不知不罪。

子良又觉得释然。

这天之后,再往资料室,忠伯已恢复沉默,直至他离职那日,都没有再多讲话。

接代他位置的,是位年轻的小姐。

子良恍然若失。

他的好奇心被撩起来,二十年前……

宇宙公司的公共关系部每个月都出版一份精致的内部月刊,其中记录看来职员的升调去向,甚至是婚姻大事。

合订本,子良的心念一动,资料室里一定有旧的合订本,廿年并非一个长日子。

他终于找到了他要的资料。

正确日期是廿一年前的夏季,欢迎林子良博士加入电脑组……详细履历下是林君一帧护照照片,唇红齿白,是个美男子。

翌年,电脑组的名单已没有他的名字。

这个忠伯口中的坏人,只在宇宙任职一年。

子良又查阅董事是林子良的订婚消息。

篇幅实在太显著,子良无法忽略。

照片中一对新人正捧着香槟杯子祝酒,她是个美人,毫无疑问,令子良吃惊的是,是董事长肥胖黝黑,驴头驴脑的外型。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子良有点惭愧,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靠一张脸吃饭不行。

但他心中,已隐隐约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其中有桃色的成份吧。

这个林子良,同那个林子良,在宇宙公司聚了头,为着一个女子,起了冲突……

子良笑起来,想象力如此丰富,真可以去做电影编剧。

那位管资科的小姐搭讪问:“有什么好笑的新闻?”

“没什么,”子良说:“我笑自己笨。”

那位小姐慧黠地答;“懂得笑自己笨的人,通常还真算是聪明人。”

子良笑笑,不语。

他在人事部查到了梁忠住宅电话与住址。

以什么名义去探访他好呢?子良同他根本不熟。

那天晚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子良正憩睡,忽然发觉自己来到一所华厦,看到了事情的三个主角。

只见丑的林子良带着俊的林子良进屋,楼上传来浓得化不开的娇俏声:“谁来了?”

丑林子良脱口答:“子良。”

立刻有倩影自大理石楼梯飞奔下来,她穿着乳白色真丝袍子,满脸欢欣,及至看清楚来人不过是丑的林子良,面孔上的欢愉刹时凝住,转为冰霜,只睨了那个俊的林子良一眼,随即慢慢走回房去。

女子毫不掩饰她那厚此薄彼,丑子良顿起疑窦,盯着俊子良。

不好!年轻的子良在梦中大喊一声,他惊醒了。

一额头的汗。

第二天他就买了巧克力及水果去看梁忠。

梁忠一见他,马上咧开嘴笑,一副“听故事来了”的表情。

子良有点惭愧,他的好奇心战胜了一切,他不过是个普通人。

梁忠的环境比他想象中的好,小小公寓一尘不染,梁太太十分客气,斟出茶水,随即回避。

梁忠离职后精神松弛,平易近人,大异其趣。

“真巧,”他说:“竟有三个人同时叫林子良,其中一个,是衣冠禽兽。”

忠伯仍然喜欢用这种夸张的字眼。

子良打蛇随棍上,“上次我们说到——”

忠伯说:“你应该猜到发生了什么?”

子良点点头。

忠伯呷着咖啡,不再言语。

过许久他才说:“两个子良,其实是同系同学,他也有错,他不该把他住家中带。”

子良经轻说:“也许,他想炫耀美貌的未婚妻。”

“财不露帛。”

“他还年轻。”子良说。

“是的,年轻,沉不住气。”

子良长嗟一声。

“林公远一直不赞成儿子这头婚事。”

子良轻轻说:“是因为女方出身不好吧。”

“是,她是欢场女子。”忠伯好奇,“你怎么知道?”

子良不出声。

他颇有点第六感,一帧照片已经可以给他许多提示。

“她纯是为林家的钱。”忠伯恨恨地说。

子良温和地劝:“为着钱也是很应该的,他有钱,她有他要的姿容,平公交易,你不能说他吃亏,因为她也付出不少,。”

梁忠像是第一次听到这样新鲜的理论,不禁一怔,细想,又觉得有理,不由得说:“你同情这种女子?”

子良客观地说:“试想想,林家有的是财,取之不竭,损失实在有限。”

“他们总共同居了一年,另外那个林子良便介入,造成悲剧。”

“怎么样的悲剧?”子良按捺不住。

“你可去查旧报纸,对宇宙公司来说,那是天翻地覆的一天,我把日子记得清楚,那是六O年五月三十日。”

子良把日子记下来。

梁忠感慨,“今日都没有人记得了,公司里像你这样的年轻职员占大多数,当年还不过三四五六岁,怎么会有印象?由此可知,什么都会过去。”

梁忠吸一口烟,呷一口咖啡,怔怔地苦笑。

隔一会儿他问子良:“做什么事,都不应太冲动吧?”

子良告辞。

人的情绪往往一时难以控制,若凡事都能冷静处理,也不会有战争了。

他到图书馆去查缩微底片,终于看到了六O年五月三十日发生的新闻。

当时他并无太大的震惊,回到家中,斟出冰冻啤酒,将新闻细节逐一拼凑起来,才紧张得透不过气。

他尝试把当夜发生的事编成一个独幕剧。

地点:林宅华夏。

人物:丑林子良、俊林子良,与他们的情人李敏儿。

时间:台风夜。

幕拉开的时候,玻璃长窗外横风横雨,李敏儿悄悄摸黑自二楼下来,手上挽着沉重的化妆箱。

走到大门口,刚预备溜走,忽然之间,灯火通明,林子良站在大厅中央,冷冷看着她。

“有地方要去吗?”他讽刺地问。

她用力拉门,门紧紧锁着。

她冷笑一声,走到沙发前,坐下来,双手紧紧护住八宝箱。

他点点头:“细软,都收拾好了吧。”

她没有作声,仍然轻蔑地冷笑。

林子良一步一步走近她,一拐一拐,要到这个时候,旁人才发觉,他是个跛子。

此刻,他因愤怒而扭曲的五官看上去更可怕丑陋,李敏儿却无动于衷。

“你想一走了之?”他咬牙切齿。

李敏儿的回答带黑色幽默,“是,我确想一走了之。”

“那么容易?”

李敏儿摊摊手,“走我是一定要走,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很明显,她已经豁出去了,一切不在乎,语气充满挪揄。

“你决定跟他走?”林子良的声音颤抖。

“是。”

“为什么?”

李敏儿忍不住大笑,“你真的要知道吗?不大好吧,对你来说,都是侮辱呢,最主要的是,同他在一起,我觉得快活。”

林子良的声音抖得更厉害,“那,我呢?”

“你?”李敏儿诧异,“你有的是钱,你可以随时再买一个人回来服侍你。”

“求求你,不要走。”林子良哭泣。

李敏儿不以为动,“快把大门打开,你把门匙藏在何处?今夜不走,明夜也会走,你无权禁锢我。”

“真的不能答应我?”林子良苦苦哀求。

李敏儿变了语气,“我求你放过我才真,另外找一个人吧,我无法再留在你身边。”

“无论怎样都不可以?”

李敏儿摇摇头,“即使你拿抢指着我,林子良,我情愿你把我脑袋轰掉。”

她脸上露出极厌恶的神色来。

林子良沉默了。

“开开门。”李敏儿还企图说服他。

“他在门外等你。”

李敏儿不置可否,挽起化妆箱,走到大门前,忽然取起大花瓶,朝玻璃长窗摔过去。

玻璃窗碎裂,风雨涌入。

李敏儿想自玻璃窗钻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林子良扑过去,他手上持着一枚钝而重的物体,呵,是一只铜的纸镇,他将它击向她脑后,一下又一下,血,似浓稠的颜料般涌出,她倒了下来,仍然照样奋力爬向窗口,死,也以要死在外边。

林子良停了手,恨意中添了悔意,他留不住她,要了她的命赔上自己的命也是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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