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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明只得离去。
在门口,那孩子拍拍自己的头,摇一摇,揉揉双眼,发了一会儿呆,才找到电梯下楼。
芳契接过文件,也在发愁,幸亏富华那边没有熟人,不然的话,不晓得如何收科。
来不及了,她即刻做了咖啡,把文件搬到写字台前,聚精会神看起来。
这一看看出好几个漏洞来,奇怪,明明可以借此巩固己方地位,为何老板薄而不为?
忽然之间芳契明白了,她抬起头来。
老板的精力不够,照顾不暇,所以没有看到这些纰漏。换句不客气的话说,即是她老了。
芳契看了看钟,她已经在这张桌子前坐了个多小时,这正是她二十余岁始自大学出来的作风:钉在文件面前一整天不言倦不觉闷,她早已无法做得到,最近办公,她每隔三十分钟便要起座逛一下,不但比从前慢,水准也设法比从前高,她的体力何尝不在衰退中。
这才令她最最伤心,不,不是脸上的雀斑。
芳契用电脑写下一大堆对策,按钮,打出来。撕下,一看,发觉底下有人加了一句:对付谁?只恐怕对方无招架之力。
芳契一怔,这并不是光与影,这是神奇电脑改装后独立得到的结论,芳契灵机一动,索性把整套会议记录喂进电脑寻求解答。
不消五分钟,分析来了,每一项讨论之下,电脑都有意见,俗云,观棋不语真君子,它做不到,它的意见不但多,而且刻薄,在一个不大高级的决定旁,它注脚:难怪他们说,人类与猿猴的遗传因子只有三巴仙的差异。
好处是,讽刺完毕,总有更好的办法提供,其中一篇草拟的宣传稿,被弹得一文不值。
芳契差点要与它接吻。
有它作助手,或是做它的助手成功还会远吗?”
芳契收拾文件,时间到了,她要出门。
慢着,换衣服当儿她想:世上最令她困惑的事之一是《红楼梦》这本书后四十回的真版本究竟如何发展,凭电脑的推断能力,似乎不难把整个结尾写出来。
她决定回来便做。
慢着,这么说来,它照样也可以推算到人的未来?
芳契握紧手,太惊人了。
她匆匆换上新衣服单刀赴会。
走进富华的会议室,便有人向她行注目礼,一位小姐过来招呼她,“华光公司?”见芳契点头,便问:“吕芳契小姐还没到吧?”
芳契说:“我就是吕芳契。”
好几个人转过头来,“讶异地看着她那张冷做秀丽的脸,带着不置信的表情:这么年轻!早听说华光有这个厉害脚色,却没猜到她卖相奇佳。
男士们心头都发起痒来,长得好,爬得快,只得一个结论,她一定精通应酬老板之道。
芳契不动声色坐下来,静静看着这班中年才俊,都有十多二十年的工作经验,都身经百战,此刻也都名成利就,在享受收割期的优秀待遇,他们已经失去当初的斗志,神情开始松懈,讲究衣着座驾,往巴哈马还是害里渡假,以及新来的女秘书身段是否一流,他们已经疲掉油掉,芳契觉得他们虽无过错但面目可憎,办起事来,互相包庇,专爱用公司的财力物力去巩固私人势力,广结江湖大小混混,会议还没开始,就挂住下一顿鲍参翅肚怎么样算在公司的帐目上。
这一票人根本无心争取。
芳契刷一声翻开文件,第一个发言。
她利用她原有的智力及判断,加上原始无穷的精力,在接着的两小时内把在座成员以几乎公报私仇式的姿态屠宰掉。
会议结束,吕芳契的目的达到,那班人面目无光,像是刹时间老了十年,有一个还喃喃自语:“是年轻人的世界了。”
吕芳契喝一口矿泉水,仍然精神奕奕,一点儿不觉得累,她站起来,接受富华公司总裁的祝贺,那洋班笑道:“恒昌这次输得心服口服,吕小姐,我们一定要庆祝一下。”
芳契答:“老板们同老板们庆祝比较适合。”
她调头而去。
回到家门,还没掏出锁匙就听见电话铃震天价响,一直不停。
同一具电话,也曾经缄默过,从电话铃的频率,可以推测到一个人在社会上受欢迎的程度,遍尝甜酸苦辣,芳契对于该一刹那的锋头,已可处之以淡。
她接过电话,甩掉两只平跟鞋。
是老板欢愉的声音,“芳契,他们说你如服食过维他命似地把恒昌代表教训得落下泪来。”
“他哭了吗?”
“惨过死。”她的大仇得报。
“他们还说什么?”芳契笑问。
“他们还说你的裙子短得无可再短。”
“那是谎言,还可以短很多。”
“那我不管,我只看最终成绩,你知道我的作风,我可以容忍狼人,但不能接受蠢人。”
“真的?”芳契想问,伙计换了一个身躯也不要紧?
她舒一口气,“芳契,结婚管结婚,事业不可放弃。”
“谁要结婚?”芳契安慰她,“没听说过。”
“关永实已经回新加坡请示长辈,筹备婚礼,你还瞒我们?”
芳契发愣,“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我以为他去开会,也许你们误会了,他的意中人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
“他告诉我他是去开会。”
“你看,有事业他就不敢欺侮你,他们家庭是大家庭,三代同堂,有点儿复杂。”
“我很清楚。”芳契的声音低下去。
“不说了,有空一起午餐。”
“好的。”
“还有,芳契,为什么每个人都说你看上去似二十二岁?”
“因为人的嘴巴多数爱夸张。”
“说得也是。”
与老板的对白告一段落。
芳契想起她逼切要做的一件事,急忙自书柜中取出一部线装甲戌本红楼梦,逐页逐页,输入电脑。
还不是要她写呢,光是协助电脑阅读,芳契也已搞得满头大汗。
她按钮,指挥电脑把资料消化。整理,然后得出结论。
芳契兴奋地等待答案。
过半晌,电脑打出字来:“这是谁的故事?写得毫无新意,粗枝大叶,支离破碎。”
芳契指示:“改良,寻找结局。”
过半晌,电脑答:“不值得花时间精力在这样次等级的资料上。”
芳契一怔,告诉它:“这是中国最好的小说之一,我认为你太过武断。”
它“迟疑”一下,“真的?会不会是过誉?”
芳契不耐烦,“经过数百年的考验,怎么错得了,喂,少说闲话,快把后四十回读出来看看。”
电脑不出声。
芳契并不是笨人,她明白了。
这个时候,电脑像是很委屈的样子,说出老实话:“我工作的程序不是这样的。”
芳契既好气又好笑,“你是怎么样一回事?说来听听。”
“我光会批评,我不会写。”
果然不出芳契所料,她笑得打跌,“失敬失敬,原来是批评家,哈哈哈哈哈。”
“什么样的文章到我手中,我都能指出它的优点与缺点。”
“了不起了不起,佩服佩服,”芳契有点不了解,“但是看了那么多,也应该会写了,为什么不写?”
电脑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的结构内没有写作的程序。”芳契又笑。
电脑拒绝置评。
芳契伸个懒腰,站起来,放过这部可爱的电脑。
她的新朋友同旧朋友大异其趣。
奇怪,总不觉得累,一点儿也不想睡午觉,曾经一度,下班回来,直入卧室,哆一声仆床上,即刻陷入昏迷状态,要待三两小时后才能苏醒,情绪混乱,一则不知这么辛苦是为何来,二则连身在何处都弄不清楚,刹时以为还在娘家,刹时又似躺在宿舍,黑漆漆的房间似迷魂阵,非得灌下一杯水,开亮了灯,方能肯定置身在第几空间。
这些烦恼都一去不返。
芳契在客厅转一个圈,隔壁人家的孩子在播放流行曲子,本来她对这种鬼哭神号的噪音深恶痛极,但这个长夜,反应令她自己都讶异,怎么搞的,双脚不住摆动。似有独立生命,要跳起舞来。
明明知道关永实会打电话来,但身不由主地想出去逛。
她抓过外套手袋,锁上门,把车子开到郊外飞驰。
与路国华分手有许多原因,其中之一,是他不欣赏她的驾驶技术,因此她更加喜欢增速摇摆来刺激他。
小关就不同,他坐她的车于,神情自若,十分放心,芳契反而觉得责任重大,要好好慢慢地开。
她的车子驶进公路,这条路上最多飞车党党徒,一见娇俏的女司机,立刻迎上来作战,一前一后,把芳契夹在当中,刚欲尽情玩耍,忽见前面路口停着一个交通警员,两车立刻掉头,只有芳契,比他们慢了半拍,只得缓缓驶至路口,被警员截停。
芳契自车窗探头出来,“不管我事,我没有超速,是他们同我开玩笑。”
“他们已被摄影机录下车牌号码。”
“好极了。”
“不过小姐,请你出示驾驶执照。”
“当然。”芳契取过手袋,把执照取出递上。
警员一看,面孔挂下来,“小姐,这是你的驾驶执照?”
“是。”芳契诧异。
警员叫她把车驶到一边停泊,向无线电话讲起话来。
半晌,他问芳契,“你几岁?”
芳契有气,口答:“执照上有我出生年月日。”
芳契情急,忘却她此刻的外型与年纪完全不配,在她自己心目中,吕芳契相貌端庄,态度稳重,一看就知道是个正人君于,值得信任。
但在交通警察眼中,车内坐着的少女双目闪烁,脸颊红粉绯绯,一面孔不耐烦,对一对驾驶执照上的照片,确有三分似,但年龄统共不对。
他严肃他说:“小姐,我们怀疑你冒用他人驾驶执照,请随我到警署来接受调查。”
芳契怀疑自己听错,“什么?”
一位女警已经过来重申要求。
芳契无奈,只得随他们返派出所。
她把手袋里的信用卡。工作证,与身份证全部出示,证明她是吕芳契本人。
一位高级警务人员很礼貌他说:“吕小姐,我们希望能够取得你的指模核对身份。”
芳契几乎没炸起来,“我犯什么罪?”
“这是我们职责,吕小姐,你的外形与证件上照片不合。”
芳契只想离开派出所。
她不是没有相熟的律师,怕只怕律师来到,不认得她,更加麻烦。
想到这里,气消了一半,她点点头。
指模被送到电脑室去,他们招呼芳契在会客室小息。
她纳闷地喝纸杯咖啡。
旁边坐着两个少女,约十六七岁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不良分子,芳契打量她们,实在不明白此刻怎么会流行这样的衣着打扮:头发参差不齐,染一片灰色,衣袖长到手背上,宽皮带挂满金属饰物。
少女并不好惹,挑衅地问芳契,“看什么,看你妈?”
芳契别转头,不与她们计较。
在派出所尚且如此嚣张,在马路上可想而知。
其中一个对芳契发生兴趣,问道:“他们何故抓你?”
“我?”芳契闲闲答:“适才我一出手伤了数个像你们这样的女孩子,所以被请来问话,还有,他们怀疑上个月尖沙咀东部及蒲岗村道的殴打案,我也有份。”
那两个女孩子吓一跳,退后两步,不敢说什么,只是狐疑地把芳契从头看到脚。
女警这时出来,客气他说:“吕小姐请到这里来。”
少女们更加深信她身份特殊。
芳契进入办公室,警务人员把证件还给她,“谢谢吕小姐与我们合作。”
芳契默默收好证件离座。
终于有人忍不住叫她:“吕小姐。”
芳契转过头来。
“这纯粹是一个私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