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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丈,越贼来攻,百姓受害,太守可曾救援?”
“救援?”老汉瞪起了眼睛。“他们现在自顾不暇,能不能守住吴县都不知道,哪里顾得上救我们。不过是一些穷鬼,死了便死了,谁关心呢。死了才好,田亩都归了他们,连一个钱也不用付呢。”
“太守府霸占田亩?”
“太守府倒不霸占,可他们是聋子瞎子,什么也不管。”老汉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拐杖敲得地面咚咚作响。“那些大族横行乡里,强买强卖。他们有钱有势,养了不少游侠儿。哪家不肯,便去闹事斗殴,不是将人打坏了,便是毁了庄稼,让你一年的辛苦全部泡汤,最后不得不贱卖给他……”
听着老汉愤怒的控诉,梁啸眉头紧皱。这样的事,他以前也听说过,不过梁家没地,所以没什么切身体会。荼家虽然也在卖地,却也没到这一步。会稽郡的情况显然比广陵更严重,在这里,官府的影响力更小,世家豪强才是真正的控制者。
“没了土地,我们靠什么生活?本事大的逃到震泽,做了盗贼,本事小的逃到山里,干脆做了蛮子,实在不行的,就在乡里流窜,或是卖儿卖女,换口饭吃。越贼势盛,未尝与此没有关系。他们恨透了那些大户,自然肯卖力……”
梁啸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土地兼并引起的仇恨已经演变成了战争,这可是他们都没想到的事。怪不得闽越能势如破竹,一直攻到吴县附近,原来不仅仅是因为桓远等人的加入,还有一直在积累发酵的仇恨啊。
这些问题,严助知道吗?他向天子提过吗?恐怕不见得,因为严家就是吴县大户之一。
梁啸看看卫青。卫青是天子的亲信,他有机会将这些信息传达到天子耳中。他又是贫贱出身,想必能体会这些失地百姓的痛苦。
在老汉愤怒的叫骂声中,在梁啸的注视下,卫青沉默不语,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表情。
第148章我命在我
梁啸受了伤,前胸后背都有,连睡觉都成问题。躺着不成,趴着不行,侧着也不行,坐着也不行。屁股上的伤还没好,白天一场战斗,伤口裂开,又有恶化的倾向,一碰就钻心的疼。
梁啸疲惫不堪,却无法入眠,他只能小心翼翼的侧着身子靠在被子上假寐。
以军功封侯?一想到这句话,梁啸就觉得可笑。照这种受伤的趋势,能走到哪一步,实在是说不准的事。他不由得想起李广。李广以良家子从军,靠积累军功升至九卿,也算是天幸了。
一个李广的背后,不知道躺着多少具英年早逝的良家子尸体。
梁啸又想到了盖侯王信、武安侯田昐。他们什么功劳也没立,只是因为他们的姊妹成了皇后,他就封了侯。而为了王信的侯爵,另一个侯周亚夫被饿死在大狱中。
谁对谁错?梁啸说不清楚,但是他本能的对李广产生了一些同情,同时也理解了那位传奇女性臧儿的选择。不得不说,她做出了一个极其英明的选择。如果不是将女儿从金家抢回来,王家大概再往后数几辈子都别指望封一个侯。
“阿啸,在想什么?”卫青翻了个身,睁开了眼睛。
“啊?”梁啸转头看了一眼卫青,扯到了背上的伤口,不由得咧了咧嘴,倒吸一口凉气。“伤口疼,睡不着。你怎么样?”
“习惯了。”卫青坐了起来,用手背在梁啸的额上试了试,眼中露出担忧之色。“好烫。”他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到外面打了一盆水来,将布巾濡湿了,敷在梁啸头上。
梁啸觉得额头一凉,有些乱的脑子略微清醒了些。他这才意识到有多危险。他的伤口只是清洗包扎了一下。连消炎都没有。钟离期给他的伤药早就用完了,谁能想到他会这么快又受伤啊。
现在,他真是生死在命,富贵在天了。如果破伤风。或者有并发症,他很可能会死在这里破败的小屋里。
就为了救这二十来户人家。
“后悔吗?”卫青仿佛看出了梁啸的心思,歪坐在梁啸面前。他一条腿受了伤,没法跪坐。
“有点。”梁啸苦笑道。“不过,不救的话。我可能更后悔。”他顿了顿,又道:“当时应该从后羿营的士卒身上扒两副甲下来,就算是竹甲,也比没有的好。”
卫青无声的笑了。“你平时看起来很老成持重,没想到事到临头,还是一样冲动。”
“你呢,你后悔吗?”
“我没有什么好后悔的。能多活一天,对我来说,都是上苍的恩赐。”卫青看看四周,突然说道:“想不想喝酒。喝点酒,对伤口有好处。”
梁啸将信将疑。他听说过在伤口上倒酒可以消毒,却没听说过酒喝到肚子里对伤口还有好处。更何况这个时代的酒度数很低,说不定连细菌都杀不死。不过,他没有拒绝,有总比没有强。
“好。”
卫青起身,将旁边的陶壶里的水倒掉,又倒入酒,放在取暖的炭火上。他行动很利索,一点也看不出受了伤的样子。其实他的伤比梁啸还要重。
过了一会儿,酒热了,淡淡的酒香在屋里弥漫。卫青去厨房找了半天,只找到一只陶碗。这老汉家还真是家徒四壁。连碗都只有一只。
卫青倒了一碗酒,递给梁啸。梁啸接过来,呷了一口。酒味虽然不浓,但热乎乎的酒一下肚,一团暖气散发开来,伤口的疼痛似乎真的轻了些。
梁啸接连喝了两大口。吐了一口气,连有些混乱的思维都清晰了不少。
卫青笑了,自己喝了一大口,在嘴里品了一会,才慢慢的吞了下去。他往火里添了一根柴,轻声说道:“阿啸,你大概也听说过,我是个私生子。我其实不姓卫,我姓郑。”
梁啸眨了眨眼睛,不以为然的笑笑。“至少你还知道你父亲是谁,我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我宁愿不知道。我在郑家呆了十二年,从来没过上一天舒服的日子,没有睡过一天床。我都是睡在马棚里,郑家有三匹马,我的骑术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因为骑术不错,我才能在平阳侯府做一个骑奴……”
卫青慢吞吞的说着,听不出有什么怨恨,只有一种淡淡的冷漠和浓浓的自卑。卫青不是一个好的讲述者,他只用了几句话就说完了自己十几年的苦难人生。
“我姊姊成为了天子的女人,有了身孕,我也成了天子身边的郎官,可是我依然觉得自己像是睡在马棚里,不知道明天能不能睁开眼睛。仔细说起来,宫里比马棚还要危险。你只要掌握了马的习性,就不太可能被马踢死,可是宫里不同,宫里的人太多,你永远不知道谁想杀你。任何一个人……”
卫青举起手,用力指了指。“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杀死我。”
梁啸张了张嘴,本想安慰卫青几句,可是一想到卫青以后的遭遇,以后卫家最后的结局,他又把话咽了回去。卫青已经够绝望了,把这个结果告诉他,他会不会疯?
梁啸从陶壶里倒一碗酒,递给卫青。卫青接过来,一饮脖子,一饮而尽。有雾水在他眼中闪现,他转过头,看着屋外漆黑的夜空,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过了好一会,他转过头,看着梁啸。
“阿啸,人贱命硬,你我都是卑贱之人,没那么容易死的。不把该受的苦受完,苍天不会收我们。”
梁啸眨眨眼睛,笑了起来。“我的命的确够硬,但是我不认为我命贱。”他单手撑地,小心翼翼的坐起来,拍拍卫青的肩膀。“谁的命贵?今天贵为王侯,明天也许会成为阶下囚。谁的命贱?今天是骑奴,明天也许就是掌百万兵的大将军。仲卿,我命在我不在天,你的命掌握在你自己手里,不在别人的手里,除非你甘心被别人摆布。”
卫青眨了眨眼睛,沉默了片刻。“你不相信天命?”
“天太遥远了。”梁啸挤了挤眼睛。“相比于虚无缥缈的天命,我更愿意相信实实在在的人。”
“你相信谁?”
“我相信你。”梁啸举起酒碗,呷了一口,又将酒碗递给卫青。“你明明能够安全的离开,却不顾危险,回来接应我。你把我当兄弟,我也把你当兄弟。”
卫青咧了咧嘴角。“阿啸,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姊姊能为陛下生下一个太子吧?”
梁啸一怔,疑惑的看着卫青。“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个才和你亲近?”
“不是最好。”卫青笑了。“我宁愿是因为我们禀性相近,也不愿意你相信那种事。别说现在男女未知,就算是儿子,也没什么用。太子……实在不是一个什么好的祝愿。”
第149章不作不死
本质上,梁啸不相信什么“人定胜天”之类的豪言壮语,也说不出“我命在我不在天”这么牛逼的台词,可是见这位即将照亮大汉天空的将星悲观成这样,他不得不鼓起勇气给卫青打点鸡血,也给自己打点鸡血。
听天由命的感觉实在太差了。现在他知道为什么癌症晚期的病人明知治不好,也不肯放弃了。等死的滋味真的不好受。
他现在就在等死。不过,和卫青相比,他的悲观是一时的,伤好了,这种情绪自然消散。卫青却是一如既往的悲观,悲观得近乎绝望,即使他的姊姊成了天子的女人,有可能为天子生下子嗣。
他的悲观也是有根据的。在大汉七十年的历史上,太子可不是好当的。前有孝惠帝刘盈险些被废,后有临江王刘荣真的被废,当今天子的帝位也险些被皇叔梁王刘武夺走,可谓是步步惊心。
更何况皇后陈阿娇还在位,卫子夫真要生个儿子,说不定还没看到富贵,先把小命送了。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不久之前,卫青就被馆陶长公主派人从宫里绑了出来,准备乱棍打死。虽然最后被公孙敖等人救了,可是馆陶长公主却一点事儿也没有。这件事在卫青心里留下的阴影大概足以让他记忆终生。
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来形容卫青的心态再合适不过了。梁啸很同情他,一个尚未弱冠的少年,整天沉默寡言,生活在恐惧之中,即使后来做了大将军也没能让他轻松一点,这样的人生真是悲剧到了极点。
他是幸运的,遇到了汉武帝这样的雄主,让他有机会由一个骑奴成为大将军。
他也不幸的,遇到了汉武帝这样的雄主,虽然战功赫赫。杀敌无数,却依然活得像个奴隶。
我呢?梁啸心头冒起一个疑问。难道我奋斗的目标就是像卫青一样?
不行,我不能这样。
“阿啸,你在想什么?”卫青打断了梁啸的思绪。将一碗热腾腾的酒递到他手中。“最后一碗,喝了好睡。明天一早,我们就去吴县。”
梁啸接过酒碗,递到嘴边,突然停住了。眼睛看向门外。
卫青立刻感觉到了梁啸的异常,二话不说,拔剑而已,一跃便到了门后,动作敏捷得让人不相信他身上有伤,可是他腿上的布却立刻映红,显然伤口又撕裂了。
梁啸不禁暗赞,卫青真能忍,这么重的伤也无法影响他的反应。相比之下,他就差多了。明知可能有危险。他还是无法做到立刻起身,刚抓起弓,剧痛就让他冷汗淋漓,撑在地上的手半天没能动弹。
“阿啸,你在吗?”门外传来秦歌的喊声。
梁啸松了口气,一跤扑倒在地,呼哧呼哧的直喘。卫青也松了一口气,探出头,叫道:“秦歌?”
“是我。”秦歌一脚踹开院门,冲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满面灰尘,眼中布满血丝的郎官。他们一看到卫青和梁啸,大惊失色,一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问道。
“怎么样,伤哪儿了?”
“还能动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