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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王贤这才一抬手,示意军士暂停,目光闪烁地盯着查可韩道:“你手中有圣旨?”
“这倒没有,杨士奇说,这种事见不得光,皇上不可能同意下旨,可以用私人的名义写一封保证书给我。”查可韩忙道:“但我坚持必须要朝廷的正式文移,僵持了一阵子,许是见时间要来不及了,他终于用内阁的名义,发了一份廷寄给我们大统领!”
说着,查可韩挺挺胸,用下巴示意道:“那廷寄就在我怀里,元帅可以拿去看看,绝对不会有假!”与那些没见过市面的蒙古部落不同,朵颜三卫自国初便已经臣服大明,三族族长都有朝廷的官衔授予,每年都会接到大量的旨意、诏书、文件,自有一套处理这些文移的班子,想要糊弄他们,确实没那么容易。
士卒赶忙从查可韩的怀里,摸出一个牛皮袋,然后双手呈给柳升。柳升接过来一看,确实是朝廷廷寄专用的袋子,上头还有破损的火漆,依稀能看到篆体‘内阁’的字样。
所谓廷寄乃是以内阁的名义向朝中、地方的官员训话告诫、指示方略、考核政事、责问刑罚失当等的机要文书,按说只是一种没有强制性的指导性文件。但天下谁不知洪熙皇帝对杨士奇言听计从,但凡内阁提出的事情,从来都没有任何反驳,所以内阁的廷寄在朝廷地方官员眼中,与圣旨并没有太大区别。
在大臣们看来,廷寄上说的事情,基本上就是定局了,随后的圣旨只是走个形式而已……很显然,朵颜三卫的头头脑脑也是这样认为,所以他们确定了廷寄没有问题,便答应了杨士奇的条件。
柳升从牛皮袋中抽出一份折页,双手呈到王贤面前。王贤打开一看,眼睛像钉在了那薄薄的纸页上一般,所有人都能看清,他们的元帅脸色先是煞白煞白,然后又变的一片铁青!
王贤的怒火让场面变得无比压抑,所有人大气不敢喘,直到他将那折页递到柳升众将手中。柳升等人接过来,传看那折页,看过之后无不咬牙切齿,有人流泪不已,有人则跳脚大吼道:“杨士奇这老贼,不把你千刀万剐,老子誓不为人!”
“元帅,那廷寄是真的吗?”在场的将士们不可能都亲眼看看那折页,何况他们也看不懂。但他们可以问,问他们无比信任、无比崇敬、无比依赖的元帅。
王贤看着一张张紧张的面孔,心情似乎无比纠结,但终究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上头写的真是那样儿?!”将士们仍不死心,揣着最后一丝希望,小心翼翼问道。
王贤又点了点头,涩声道:“他没有撒谎,内阁确实是这样说的……”
王贤说完这一句,场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弯下了腰,很多人的眼泪噼里啪啦淌落下来,泪珠砸在地上,洇湿了他们脚下的土地……无声的哭泣像会传染一样,越来越多的官兵跟着哭了起来,最后全营的将士全都哭了……
这群铁骨铮铮的男儿,千里追击阿鲁台时,所有人疲惫欲死,胯部被磨得血肉模糊,骑在马鞍上像坐在通红的火炉上一样,那时,却没有一个掉泪的……
得知粮草断绝、后路被断,所有人命悬一线时,依然没有一个掉泪的;在沙暴肆虐的沙漠中连日行军,饥饿和疲惫,还有漫天的风沙,折磨得所有人都要疯掉了,还是没有一个掉泪的……
与朵颜人一场恶战,战死了数千兄弟,他们仍旧没有掉泪……
此刻,这些战功赫赫、伤痕累累的汉子们,却一个个哭得像个孩子……因为他们为这个国亶死一生,吃尽了所有的苦头,不知多少兄弟马革裹尸,不知多少兄弟永远地落下了残疾,这个国家非但没有褒奖他们,反而在他们背后狠狠地捅了刀子!
疼!真疼!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加心痛的感觉了……
片刻的痛苦之后,将士们的情绪转化为了愤懑,一个个咬牙切齿、捶胸顿足,相互问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有将士高声厉喝道:“他不仁我不义,反了算了!”
“对!反了算了!”一句话,像是引爆炸药桶的导火索,越来越多的将士一起高喊道:“反了!反了!杀回北京城,把那姓杨的老贼千刀万剐!”
第一千二百四十五章挣扎
将士们群情汹汹,嚷嚷着要造反,军官们全都看向王贤,不知他会如何决断。
王贤的脸上,写着浓浓的疲惫和悲伤,他摆摆手,将士们便安静下来,面含悲愤地望着自己的统帅。
“不能凭一份廷寄,就认定了朝廷要加害我们。”王贤声音沙哑的看着他的将士们,安抚他们道:“我们先回师大王城,待本公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再替你们,替那些死去的将士讨回公道不迟……”
全歼朵颜军之后,王贤的威望又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将士们对他的话,已经是无条件听从,既然元帅说再等等,所有人便不再嚷嚷,只是依然站在那里,久久不愿散去。
“本公向你们保证,一定讨回这个公道!”王贤向他的将士们吼出了一声。
“讨回公道!”将士们跟着怒吼一声,胸中郁结的怒火,这才似乎消散了一些。将士们这才在军官们的驱赶下,步履沉重地散去了。
王贤依然立在那里,仰面看着天空,在这天似穹庐、地如大海的茫茫草原上,他的身影显得那样瘦弱无依。
良久,王贤才深深叹息一声,转身进去营帐,柳升让人把查可韩等人关押起来,赶紧跟着王贤进去。
营帐中,王贤全身靠在交椅上,满脸疲惫在那里闭目养神。但柳升十分清楚,这时候公爷是绝对不可能睡得着的,他走到王贤身边,轻声说了句:“公爷,这都是意料之中的……”
“是你意料之中,我没有料到……”王贤抬手捂着眼睛,语气恹恹道:“我没料到那些人居然如此卑鄙,宁肯断送掉几万大军,让国家重新遭受铁蹄的践踏……”
“不是公爷没料到,是您不愿相信。”柳升沉声道:“您总是一厢情愿地幻想,还可以把君君臣臣的局面维持下去,但别人早就放弃了幻想,宁肯拼上一切,也要把您除之而后快!”顿一顿,他加重语气道:“别跟我说,这只是杨士奇的个人行为,要是没有皇帝在后头授意,他怎么敢冒这个大不韪!”
“你说的话,我没法反驳……”王贤无力地闭着眼道:“可我还是不相信,皇帝会对我干出这种事来。他不是这样的人……”
“自欺欺人!”柳升怒道:“杨士奇就是他的刀,已经捅到你的后背上了,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王贤却还是摇头,轻声道:“这件事弄不清楚,我不想做任何决定……”
“这不是您想不想的问题!而是必须要去做!”柳升厉声喝道:“公爷,你不想对不起皇帝,可人家已经要杀你了!你不想做乱臣贼子,可朝廷已经容不下你了!就算你不在乎自己,你的家人怎么办?我们这些跟着你这么多年的王党分子怎么办?山东怎么办?还有外头那几万将士怎么办?!”
“我不知道,不知道……”王贤痛苦无比地摇头,他感觉头疼欲裂,整个人生不如死:“我只知道,这一步迈出去,天下又是一场大乱,而这场大乱,本是不应该发生的!”
“王贤!”柳升暴喝一声,一把揪住他的领子,虎目圆睁道:“你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本事哪去了?!”
隐藏在暗处的闲云,倏然出现在柳升面前,就要把他的手臂扭住。却被王贤喝住道:“不用动手,侯爷是不会伤害我的。”
闲云深深看一眼王贤,便重新消失在黑暗中。
经过这一插曲,柳升的气也泄了,松开手退后道:“是属下无状了,请公爷责罚。”
“我知道你是好意。”王贤微微摇头,定定看着柳升道:“其实这阵子,我思考了很久,我真的不想再搅和得天下大乱了,我也没有当皇帝的欲望……”
“不是你想不想,而是你到了这一步,不得不去做!”柳升咬牙切齿。
“你说得不错,我也确实咽不下这口气。”王贤深深吐出一口浊气道:“你不要再逼我,让我想想,好好想想……”
“横竖回军大王城还有些日子,公爷可以好好想想。”柳升点一点头,抱拳告退出去。
王贤点点头,看着柳升消失在帐门口,他依然保持着原先的姿态,坐在椅上一动不动,良久才对着虚空道:“我该怎么办?”
“这不像你。”一个声音回答道。自然不是虚空,而是从黑暗中走出的闲云道长。如今闲云已经接掌了武当山掌教的位子,等闲不会离开山门,这次王贤远征草原,他实在不放心妹夫的安全,才带了一众教中好手,加入到北伐的队伍中。
“是不像我。”王贤点点头,对自己最好的朋友,而且是方外之人,他说话要坦白了许多:“如果按照我的本心,谁敢害我,当然要以牙还牙,操他老娘了。”
“那就干呗,横竖你又不是第一次对皇帝下手了,难道还有心理障碍不成?”闲云审视着王贤,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位老友,似乎已经面目全非,但又好像一点都没变。
“这种事,也不是一回生两回熟那么简单。”王贤苦笑道:“好吧,我就是有心理障碍!”
“嗯。”闲云点点头,云淡风轻道:“我早看出来了,你跟柳升说的都是托词,你不想造反是另有原因。”
“哎,无从说起……”王贤长叹一声,哪怕是对最好的朋友,他都没法彻底敞开心扉,把最深处的想法说出来。
因为王贤没法告诉闲云,自己其实是二世为人,在原先那个时空里,朱高炽,朱瞻基都是非常好的皇帝,杨士奇,杨荣等人,也是青史留名的贤相良才,这些人一同努力,将深陷危机的大明政权重新拉回了正规,让这最后一个汉人王朝又延续了近两百年。
王贤原先是不理会这一套的,但当他日渐位高权重,深切地体会到,天下的兴亡和百姓的生死,全都系于这些位高权重者之身。帝王将相一念之差,就会给百姓和国家带来无边的灾难,所以王贤反而越来越敬畏原有的历史,唯恐因为自己的过失,导致这个最后的汉人王朝提早夭折,给多灾多难的华夏百姓,带去更多的苦难记忆……
这才是王贤一直对杨士奇等人退让的真正原因,没有人能理解他,但他就是这么想的。
王贤其实一直希望自己能急流勇退,给大明朝去掉这个最大的不确定因素,但每每生出此念,看看左右跟随自己的人,想想山东、河套,自己可以激流勇退、归隐海外,可千千万万已经打上他烙印的人们,还有他们的家人,不可能跟自己一起退下来。他们还有自己的野心,还希望能站得更高!
所以王贤才会幻想,能不能和对方相安无事,共存下去。但对方显然已经把他当成大明这具肌体上的毒瘤,拼着壮士断腕,也要把他除之后快!
更要命的是,就连王贤自己,也把自己看成大明体内的异物……
王贤不是没想过,就如当初严先生所劝,干脆都让他们去他娘的,自己来搞这个国家算球!可是朱家已经坐了六十年江山,而且还有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大气运在里头,自己能从他们手中夺过来吗?夺过来能有那个气运坐得住吗?
就算自己坐得住,能比朱家皇帝坐得好吗?自己的子孙,会不会比朱家的子孙更不肖。至少,朱家从洪熙往后的皇帝都不暴戾,对老百姓也不错,能让大明江山再延续二百年。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