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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打量一下朱高炽,有气无力的哂笑一声道:“您富得流油,当然开心了。我们饭都吃不上,有什么好高兴的?”
“怎么,发生什么灾荒了吗?”朱高炽忙追问道。
“您就别咒我们了。”中年人似乎说话的力气都欠奉,摇摇头就想离开。王贤把他拦住,中年人刚要不快,却看到王贤手中的一小块银子,忙用飞快的速度拿过来揣到怀里,说话也有了力气:“回老爷的话,本县今年风调雨顺,水旱蝗灾皆不曾有过。”
“那怎么会吃不上饭?”朱高炽糊涂了。
“您一看就是不识民间疾苦的,东西南北走一圈瞧瞧,除了挨着运河的府县能好点儿,全天下哪儿不是这样?”中年人苦涩道:“一年到头忙忙活活,到头来全给官府收走。还得白服三个月劳役,这日子还有法过吗?”
“怎么会白服劳役?”朱高炽不解道:“官府是给钱的吧?”
“给是给,可不跟您一样给银子,官府给的是宝钞。”中年人恨恨道:“屁的宝钞,擦屁股都嫌薄。”接下来,他便开始了絮絮叨叨的控诉,但说来说去,都是赋税如何繁重,宝钞如何不值钱,见也问不出新东西,朱高炽便请他走了。
这一天,整整三个时辰,朱高炽拖着艰难的步伐,走遍了这个县城的大街小巷,所到之处,只见一片民生凋敝至极,百姓暗无天日,就连县里的富户,也只是能勉强填饱肚子,至于其他人,根本连饭都吃不饱……
回去的路上,朱高炽心情无比沉重,但他心里还存着侥幸,希望别处不是这样。但随后的日子里,每一次微服私访,所见所闻皆惨不忍睹。而且越往北走,情况就越恶化。进了山东地界后,竟是出现了只有在书里才见过的‘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甚至整个村庄都杳无人烟,只有密密麻麻的坟茔……竟是整个村子都饿死,幸存者也全都逃荒到了别处。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一路上,朱高炽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整个人都被刺激坏了。他甚至有些恨王贤,为什么要弃船登陆,带着自己看到这个人间活地狱!这明明是正处于永乐盛世的大明朝啊!已经距离元末的战乱快一个甲子了!怎么就像仍在末世呢?!
王贤却沉默不语,他希望让太子亲眼看看这天下,已经成了什么样子。让太子自己想想这天下,为什么会成为这样?让太子能明白,解黎民于倒悬、救万众于水火,已经是大明朝的当务之急了!
这一日,到了济宁府郓城县地界。好容易到了个县城,王贤决定不走了,就在这里打尖,也让太子殿下好好休整一下,然后结束这段炼狱之旅。
一行人走在县城里,但见屋舍破败不堪、百业萧条至极,街上贩卖最多的,竟然是人口……从南边一路走来,太子已经知道,那些蹲在街边,头上插着草的,都是准备售卖自己的人口。不拘童男童女,还有青壮年男女。在街上蹲成长长的一排,头上都插着草,令人震惊不已……
一看到有钱人过来了,那些头上插草的人,便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推销自己:“老爷收留俺吧,俺力气大着呢,不要钱,管饭就行!”
“老爷,俺会洗衣做饭生孩子,还能给老爷暖床……”
“老爷,带俺们走吧,俺们都快饿死了……”
周勇等人赶忙将这些人推开,为太子隔出一条道来,看着一张张乞求的面孔,太子殿下只能低下头,用罕见的快步,离开这里。
找到家客店住下来,周勇便带人上街采买食材,好给大伙做一顿像样的晚饭。王贤让店家送来热水,请太子沐浴更衣,舒缓一下疲惫不堪的状况。
太子没有推辞,等他梳洗完毕,换上干净的衣裳出来,心情果然不那么郁结了。这时,饭菜也做好了。
菜还没上桌,太子便忍不住抽抽鼻子,他竟然闻到一股肉香,不由自主的满口生津。这阵子一路上根本不见荤腥,自幼锦衣玉食的太子殿下,早就受不了了。
饭菜端上来,除了一份炒豆腐,其余几道菜里都放了肉,还有一碗红亮红亮的红烧肉,香气扑鼻而来,馋得灵霄直咽口水。
见太子他们这副神情,周勇高兴坏了,邀功似的笑说道:“毕竟是县城,肉铺里竟还有肉卖,我就给他包圆了!”说着一面给太子、王贤还有灵霄分筷子,一面笑道:“这阵子可把殿下大人还有灵霄姑娘苦坏了,好吃歹吃地赶紧补补油水吧。”
灵霄接过筷子使劲点头,便飞快地夹一块红烧肉,迫不及待往嘴里送,却冷不防被王贤用筷子打了一下,灵霄毫无戒备,肉块便滚落在地,小丫头郁闷地嘟起嘴,不过还是听话的小声道:“太子伯伯先吃。”
太子责备地看一眼王贤,对灵霄道:“不用管他,你随意就好。”
灵霄示威似的朝王贤挤挤眼。
“殿下也先别吃。”王贤却不是那个意思,转头望向周勇道:“这是什么肉?”
“好像是马肉,所以用红烧的,吃不出骚味来。”周勇连忙道。
“什么叫好像是?”王贤的神情愈发不悦。
“大人放心,属下已经尝过了,没有问题。”周勇还以为王贤怕肉里有毒。
“……”王贤白他一眼,刚想让他问清楚这是什么肉,这时店家正好进来送热水,看到桌上的肉时,竟一阵反胃似的表情。
“店家你来得正好,可知道这是什么肉?”王贤问那店家道。
“呵呵。”店家一脸为难道:“管他呢,吃到肚里都一样。”
“这是什么话?!”王贤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追问道:“这么说,你是知道的?”
“这肉是在对过孙家肉铺买的,对吧?”店家问道。
“是啊。”周勇满心忐忑地点头道:“到底是什么肉?”
“这么说吧,咱们郓城县的飞禽走兽早就被吃得干干净净。”店家看看他们,声音越来越小道:“就只有一样东西身上还有肉。”
“什么?”众人异口同声问道。
“人……”店家的声音虽然小,但大伙都听的明明白白,霎时全变了脸色。
“你说这是人肉?!”周勇的声音都变了调,就像被卡住脖子的鸡。
“是。”店家十分肯定地点头道:“今天早晨,还见他们收了具死尸,肯定错不了……”
“嗷……”周勇突然捂住嘴,箭一样冲出房门,扶着门框大吐特吐起来。
“啊!”灵霄也尖叫一声把筷子丢得老远,一阵阵干呕起来。
太子虽然早就练就了不动如山的境界,可那张脸上,也煞白一片……
这天晚上,太子粒米未进。夜里,王贤给太子殿下送去了米粥,朱高炽既没有胃口,又实在饿得不行,勉强喝下了米粥,把碗递给王贤,看他半晌,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人肉?”
“我带博尔济吉特人,走过死亡戈壁……”王贤不愿多谈过往,换个说法道:“这山东饿殍满地,哪还有东西喂养牲口?”
“哎……”朱高炽痛苦地闭上眼,良久才睁开,目光炯炯地看着王贤道:“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要让我下船私访了。”顿一顿,他声音低沉道:“原来我大明朝,已经到了悬崖边,再也不能折腾了。”
“是……”王贤点点头,目光沉重道:“当今圣上文治武功、迈超千古,然则好大喜功、亦迈超千古!”太子点点头听他继续说下去:“时人常说,之前五百年,所有皇帝的功绩加起来,都不及陛下的十年之功。陛下是如何做到的?无非透支民力而已。”
太子沉重地点点头,本能地想为父亲辩护:“有些过激了,透支民力之事,历代皆有之,却没有一个皇帝,能做出今上的丰功伟绩。”
“那是因为他们透支民力,无非只是提前把几年后的税粮收上来,在盐铁上做文章而已。”王贤冷声道:“今上却在货币上做起了文章!永乐朝十五年来大明宝钞贬值上万倍,亿万百姓的家财化为乌有!”
第八百八十五章佛母
王贤说到激动处,站了起来,满脸沉痛道:“全天下的钱财去了哪里,都通过宝钞的贬值,汇聚到了陛下手中,这才有了永乐朝的文治武功!这才有了辉煌的北京城!这才能让大明在国库破产十年后,还依然可以应付陛下的任性!”
“那……”太子殿下听得手脚冰凉,声音都发颤道:“还可以维持多久?”
“……”王贤没有回答,太子却心下了然。一路上所见所闻,早就明白无误地告诉他,百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就是放在磨上压榨,也只能榨出一些嚼剩甘蔗似的骨头渣了……
“你说这情形。”此时已是秋凉,夜里需要盖被,太子却满头是汗,他紧紧抓住王贤的手,无比艰难地问道:“是不是赶上元末了?”
“为臣没经历过元末,但感觉虽不近,亦不远。”王贤低声道。
“秦、隋功在千秋,皆二世而亡。”朱高炽颤声道:“如今严格说来,也是二世,莫不会有……亡国之忧?”
“臣不敢妄言。”虽然经验告诉自己,大明国祚还长,但王贤宁愿太子这样以为,便是苍生之福。
朱高炽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王贤赶忙扶住他,低声呼唤道:“殿下……”
“本宫没事。”朱高炽摆摆手,叹息一声,握着王贤的手道:“仲德,孤明白你的苦心了……我不能再等了,必须从现在起,就规劝父皇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如此方能为大明续一线生机啊!”
“如此,臣代天下百姓叩谢殿下了!”王贤退后一步,恭恭敬敬向太子施礼,却被太子一把扶住。朱高炽哽咽道:“应该我谢你才是。”
“殿下……”
接下来两日,一行人便不再赶路,按计划在郓城等待和船队汇合。白日里闲来无事,太子便和王贤在郓城县中转悠,一来深入了解民间疾苦,二来也想寻访一下宋公明的故居。
这年代,官逼民反、替天行道的《水浒传》已经家喻户晓,郓城县和梁山泊的名字自然如雷贯耳……不过传说终究是传说,在郓城县中并未找到宋江的丝毫痕迹,却明显感觉到民众越聚越多,比起初来那天,要多上数倍!
“这才两天时间。”太子看到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禁大为讶异道:“怎么会冒出这么多人?”
“据说这里要举行一场法会。”王贤一脸忧色,对郓城县的变化,他早就让人打探清楚了,“好像是有个什么佛母,要来郓城传法。”
“佛母?”太子一愣,他饱读经书,自然知道佛母有诸多讲法:“是指佛法?还是释尊的生母摩耶,抑或养母大爱道?”
“都不是……”王贤摇摇头,刚要说话,突然见前头一阵骚动,有佛乐声传来,然后便是百姓高喊:“佛母进城了!”众人循声一望,便见数百名穿着黄衫的青年男女、持着幡、举着旗、吹着法号、敲着木鱼,抬着一顶硕大的乘舆,浩浩荡荡从远处而来。
原先还闹哄哄的大街上,一下子没了人声,所有百姓、无论男女,望风而拜,匍匐在大街两侧,虔诚跪迎那一行人。
王贤赶忙拉着太子,躲进一间店铺,不一会儿,便见那抬舆从眼前经过,抬舆上幡幔飘荡,隐约能看到里头有个女子,端坐在莲花宝座上……那一刹,王贤仿佛回到了山西,在广灵县看到顾小怜扮成圣女游街的情形,不禁一阵恍惚。
“仲德。”太子的声音把王贤从神游中唤回,王贤定定神,才发现佛母的队伍已经过去,便看向太子,听他问道:“这佛母到底什么来头,怎么这些百姓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