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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把裙子拿出来。
丘婷婷看见电视里的女艺员,穿的裙子短得惊人,不单只露出小腿,露出大腿,坐下时几乎连内裤也露出了,实在太不检点、太不像话。
她这条裙子便不同,在膝盖下,而且只露出少许小腿,是一条绿色绒裙子,她妈说她那粉红色的皮肤,穿甚么颜色的衣服都好看。她把裙子穿在身上,觉得很大方,比那些电视艺员的短裙,好看得多了。
她把红皮鞋拿出来,很小心的穿上。
她对自己很满意,走到楼下,看见亚凤,她拉着她问:“亚凤,我今天美不美?”
“很……”亚凤忍住笑。
“孙少爷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回来,现在时间还早。”
丘婷婷心想,连亚凤也赞她美,她倒要令任俊铭惊喜一下:“亚凤,我吃过午饭回房间,孙少爷回来你通知我。”
“好的。”今天请客,管家又不在,亚凤是女仆领班,要做的事很多。
丘婷婷吃过午饭,回房间等任俊铭回来让他惊艳,最初坐在皮椅里,开了电视机,看“四眼神采”重播。由于吃饱饭,人太舒服,她由皮椅上起来躺到床上,结果睡着了。
铃声响,她跳起来,揉揉眼睛,顺手开了灯,把房门开了,一个女仆把点心送进来。
“下午茶时间了?”她打个呵欠,怪不得刚才不自觉地开灯,窗外都暗沉了:“亚凤呢?”
“她忙着,今天孙少爷请客,她要打点一切。啊!亚凤叫我告诉丘小姐,孙少爷已经回来了。”
“他在哪儿?叫他来看我。”
“他陪朋友在餐厅吃下午茶,他要招呼朋友,一定走不开。”
“那我到餐厅看他。”
“丘小姐,你最好不要去,餐厅已坐满客人,你走进去没位置,站着很尴尬。”
“这也是,”丘婷婷点点头:“他们吃完点心会做甚么?”
“到跳舞厅跳跳舞,你可以到跳舞厅找孙少爷,那儿没有特别编排,站着、坐下、跳舞都可以的。”
“好,等会儿我去跳舞厅。”
丘婷婷吃了点心,洗把脸,照照镜子,唷!刚才睡得忘形,两朵兰花都残了。
她重新梳好辫子,再摘两朵兰花分别插在辫子上。
她拉好裙子,下楼经过偏厅,然后再到跳舞厅。
进去一看,暗沉沉,一片粉红,电力不足,里面的确有不少人,有男有女,有些喝酒,有些谈笑,有人在跳舞。
大家看见她进来,像看风景似的。
“这女孩子是谁?打扮好怪。”
“裙子才怪,便裙嘛,太长,晚装嘛,又太短。”
“绿裙、红鞋,真俗!”
“今年仍然流行撞色。”
“也不是这样撞法,她根本不懂打扮,任家的女仆吧,为甚么不穿制服?”
“她头上的花才怪,像青山跑出来的,这个人到底是谁?蛮滑稽的……”
丘婷婷突然被一手抓住。
“任俊铭!”
任俊铭把她拉过一边,低声责备:“你为什么打扮成这样子?你是故意来给我添麻烦!”
“我穿了新裙子新皮鞋呀!”
任俊铭一手把她辫上的兰花抓下来,正要去拆辫子。
“俊铭。”一个女郎走过来,前面的头发鬈圈圈,又短又曲,后面的长发全梳起在后脑,脸上化了妆,图画一般美的脸。身上穿一条银白的裙子,肩膊只有两条吊带,上身又是珠子,又是闪亮的片子,下面是一层层的裙,刚与膝齐。
脖子上一条红宝石项链配上耳环、镯子、指环,十分华丽。
她一手挽住任俊铭的手臂,身体靠在任俊铭的怀里。穿那么少的衣服,香港人做衣服永远不够布料。两人又那么接近,丘婷婷不欲观之矣!
“你跟谁谈话那么生气?咦,这小女孩是谁?我以前没有见过。”
“她是我的妹妹!”任俊铭忙说。
“妹妹?”丘婷婷的眼睛瞪得很大。
“你不是说,你只有四个姐姐吗?哪来的妹妹?”
“堂妹,同乡的,刚由上海来。”
“啊!大陆来客,怪不得打扮穿衣都充满乡土味。”她上下打量她说:“你妹妹也很可爱,多少岁?”
“十五。”
“不……”丘婷婷发觉任俊铭记性很差,他甚么都忘记了,连她十八足岁也忘记了。
“十五岁零两个月。”任俊铭补充,他向那女郎笑着,他对她一点都不凶。
“啊!才十五岁,小得很!”她仿佛舒了一口气:“在哪儿念书?”
“她刚来,我还没时间替她找学校。不过,我九月一定会让她上学,我奶奶很喜欢这个孙女。”
“大陆英文程度不够,最好先替她请个补习老师,补好英文。”她倒是很热心:“小妹妹,你叫甚么名字?”
“丘婷婷,你呢?”
“她姓丘,你姓任,她怎会是你的堂妹?”她盯了任俊铭一眼,那大胸脯挤住任俊铭,两人显然不是普通朋友。
“也许是表妹,反正她叫我祖母任奶奶,你知道我一向不懂中国人的伦理关系。绮年娜,别管她,我们去跳舞。”
任俊铭马上把绮年娜拉开,怕说下去甚么都揭了底,女人吃醋挺麻烦的。
穿着白西装的任俊铭和穿着白舞衣的绮年娜在跳舞,手舞足蹈,像两个白色的剪影。
跟着,许多女孩子都被男孩子拉去跳舞,只有丘婷婷一个人没有人理。
她静静的,坐在墙角的椅子上。
她看得眼睛都花了,一双双,打架似的,一点都不好看。
“小妹妹,”绮年娜来到她身边,坐下:“你为甚庆不跳舞?”
“这种舞我不会跳,猴子上树似的,又碰来碰去,准有人被碰在地上。”
“这是的士高和新潮舞,等会儿我们还会跳滚轴溜冰的士高。你要不要杯鸡尾酒?”
“我不喝酒的,香港真怪,用鸡尾浸酒,一定臭死人。”
绮年娜哈哈笑,她走开去,一会拿了两只杯回来:“我给你带来了橙汁,没放鸡尾的,很香!”
“谢谢。”丘婷婷嗅了嗅才喝下一口:“今天才二十度,你穿那么少,上半身露了小半截出来,不冷吗?”
“跳起舞来全身发烫,你摸摸我,肩膊上还有汗水,黏黏的。”
丘婷婷只是看着她,她肩膊光秃秃,也许她不介意,但丘婷婷介意。
“我来的时候穿了件紫色的貂皮大衣,好暖的。”
“貂皮,是貂鼠的皮吧?有紫色的貂鼠吗?我都没有见过。”
“是染色的貂皮呀,真是土……”
“土包子是不是?上海也有许多土包子,但我不是,我在上海,是出了名的时髦姑娘,因为任奶奶常托人带衣服、鞋子给我。当然,跟你们比,我的确太保守了。”她再看看绮年娜:“你是任俊铭的女朋友吗?”
“我……”
任俊铭走过来,看见绮年娜一手拖起她:“你躲在这儿干甚么?快来陪我跳舞。”
自此再没有人理会丘婷婷,甚至吃晚餐时丘婷婷也没有座位。任俊铭低声对她说:“你回房间吃,好吗?”
她能说不好吗?说了任俊铭会理会她吗?她点点头,上楼去了。
说她不在乎、不难过是假的,她上楼的时候还看见任俊铭和绮年娜彼此搂着对方的腰,有说有笑。
妈叫她忍,妈说过:“如果到香港事事如意固然好,否则,甚么都要忍。不忍,你只有注定失败,我希望你成功回来,不要落荒而逃。”
那就忍吧,人离乡贱。
她吃过晚饭,看完电视,忍不住再到跳舞厅看看,奇怪,现在他们已没有手舞足蹈,大概累了吧。她看见任俊铭和绮年娜面贴着面,两个人贴得紧紧的,慢慢移动脚步。
她站了一会,任俊铭一直闭上眼,根本没有看见她。
她心里很难过.鼻子发酸,她默默的离开跳舞厅,缓缓走上楼梯。
丘婷婷刚吃完晚饭,放下筷子,听见亚凤欢呼:“金妈回来了,金妈回来了。”
丘婷婷知道金妈是任家的管事,三朝元老,她看着任俊铭长大的,任奶奶经常会提起她。
金妈走进饭厅,一看见丘婷婷,就非常高兴:“婷婷姑娘。”
“金妈。”丘婷婷站了起来。
“果然清秀标致,怪不得老夫人喜欢你。真对不起,我没有亲自迎接你,我不知道你会来,我以为还要等好几个月。”金妈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但看起来像四十。她看见丘婷婷真是好高兴。
“通行证一批出,妈妈就要我来了,本来,还有三个月我高中就毕业,但是妈说越快越好。”
“丘太太的话对,越快来越好。”金妈看了看:“怎么你一个人吃饭?孙少爷没有陪你吗?”
“我来了两个星期,任俊铭没陪我吃过一顿茶,别说吃饭了。”
“甚么?”金妈大为诧异:“游新界看电影总有吧!”
“大门都没出过,这儿的花园,我只是在前面走走。”
“那……真是……”金妈打一下拳头,问亚凤:“孙少爷有没有说今晚到甚么地方应酬?”
“孙少爷说今晚只看电影,消夜后就回来,大概一、两点吧!”
“我等他回来,跟他谈谈。”金妈对丘婷婷说:“孙少爷朋友多,又贪玩,你来了竟然冷落你。都是我不好,我没有结过婚,又没儿没女,只有个甥女,她出嫁到泰国,要我陪去,我看家里甚么事都办好了,反正闲着,便向孙少爷请假。如果我知道婷婷姑娘早来,我去三天就回来了。”
“我在这儿也生活得不错,天天看电视,时间过得很快。”
“泰国的木瓜又甜又香,我带了几个回来,你要不要试试?”
“好的。”
金妈陪丘婷婷吃水果,聊聊,把泰国一些事告诉她。十二点,丘婷婷困了,便回房间睡觉。
金妈在等任俊铭回来。
深夜二时,任俊铭回来了,看见金妈,他很高兴:“在泰国玩得开心吗?”
“在泰国开心,回来不开心。”金妈把木瓜切好了拿出来。
“为甚么不开心?”任俊铭边吃木瓜边问:“唔!木瓜很甜,多汁。”
“关于婷婷姑娘……”
“对了,那丘婷婷,她真气死人,土头土脑,穿得像叫化子,头发像粤语长片的丫头,笑坏我的女朋友。祖母和妈咪都说你眼光好,你快替她改头换面,金妈,辛苦你了。”
“我在你们任家工作几十年,从来不怕辛苦,以前,我是老夫人的小婢。少奶怀你的时候,我做过她的近身,你出世了,我带过你两个月,直至请到护士。后来你上小学,左挑右选佣人,谁都不合你意,老夫人又派我侍候你,直至你到外国留学,我侍候了你们祖孙三代。”金妈无限感慨:“你们任家把我当亲人,我也把这儿当自己的家。”
“金妈,甚么事情令你不高兴?”
“婷婷姑娘,她是老夫人喜欢的人,但是,你并不把她放在心上。”
“我对她不好吗?她向你埋怨我?”
“她没有提你,不过,我知道你没有陪她看过一场电影,她甚至连海洋公园也没有去过。”
“这倒是事实,不过我是早有计划的,我一心等你回来,你甚么都不用管,就是陪婷婷到处去玩。”
“我陪她有甚么用?我又不是你。”
“两个女人有说有笑,投契呀。”
“老夫人去世时叫你好好待婷婷姑娘,可没有交托给我。”
“我会好好待她,好像对自己亲姐妹一样,我会很疼她,她一定会幸福、快乐。”
“老夫人无意为你找一个妹妹。”
“我明白祖母的意思,但是,实在太难。你见过婷婷,我和她性格、生活、习惯、思想、喜恶都不相同。”任俊铭皱起眉头,轻叹了一口气:“我连跟她说句话也不投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