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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声音又问,听起来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直接来自包裹着他们的炫目灯光。
现在男人知道了,而且他憎恨这个答案。他看到了,却不愿意看到。
人形朝他伸出胳膊,样子非常恐怖,尽管他的眼睛不断寻求着面前人的怜悯,就像它们曾经徒劳地向世界寻求怜悯一样。突然,灯光变成大火,巨大咆哮的火焰吞没他们道路上的所有东西,这大火仿佛直接来自地狱,目的是涤清这个地球。
他突然清醒过来,睁开双眼,黑暗取代了火焰。他的手在黑暗中举起,寻求床边桌子上的灯光。他打开灯,微弱的光线照遍光秃秃的房间。
声音顿时响了起来,由于死人永远沉睡,所以他们并不需要睡眠。
怎么了,维波。你睡不着吗?
“不是的,帕索。我今天已经睡够了。我这些天太忙了。我以后有的是时间休息……”
他没有说出全部的想法:等这一切结束以后。
男人对此并不抱虚假的希望。他知道结局迟早会来到。所有人类的努力都有始必有终。但是现在一切都还有可能,他无法拒绝棺材里的人想要一张新面孔的要求,以及他自己履行承诺后的满足感。
他的睡眠中有一个打破的沙漏,他的脑海里散布着一种埋在沙子里的时间。在真实的世界中,这个沙漏不断运行着,从来不曾被打破。幻想总归会消散,然而沙漏永远不会破碎。它将永远运转,哪怕再也没有人看它标志的时间。
男人觉得时间到了。他从床上爬起来,开始穿衣服。
你在干什么?
“我必须出去了。”
要很久吗?
“我不知道,一整天吧,可能明天也不回来。”
别让我担心。维波。你知道我一个人总是害怕。
男人走到水晶棺材边,对木乃伊温和地微笑。
“我不关灯。你睡觉时,我给了你一个惊喜。”
他伸出手拿过镜子,把它摆到棺材里的人脸面前,好让他亲眼看到自己。
“看……”
哦,太棒了。这是我吗?维波,我帅极了!比以前还要英俊!
“你当然很帅,帕索。而且你会越来越帅的。”
一阵沉默,一阵一动不动、深情的沉默,因为尸体是无法淌眼泪的。
“我必须得走了。帕索。有重要的事。”
男人转身背对着躺着的尸体,走向门口。他出门时,重复着刚才的话,好像只是在提醒自己似的。“是的,有重要的事。”
追逐又开始了。
40
尼古拉斯·于勒放慢速度,在白色标志牌那里朝右转,开上通往艾克斯市的入口。他跟在一辆西班牙语车牌的大拖车后面,慢慢开下短短的斜坡。卡车一开过斜坡,就停到空地上,警察总监停到它旁边。他从口袋里取出城市地图,打开摊在方向盘上。
于勒在地图上看了看他已经找到的米拉布大街。总而言之,这城市并不复杂,他寻找的街道正在市中心。
他发动标志,又开动汽车。前面几百码处有个交通环行道,他跟着“市中心”的箭头走。他沿着起伏不平的街道开着,街上铺着石头,威胁着飙车爱好者们。于勒注意到城市清洁、生机勃勃。街道上全是人,其中很多是年轻人,他想起艾克斯市是一所建立于15世纪的著名大学的所在地。这里还有一个温泉。所以,这里自然旅客不少。
他拐错了几次弯,在一排排旅馆饭店前浪费了不少时间。最后,他找到了戴高乐将军广场,这是米拉布大街的开始点。他付钱停了车,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欣赏广场中间的巨大喷泉。他从小一听到水声就想撒尿,这习惯到现在也改不了。
他走了几码远,走到米拉布大街,想找个咖啡馆,一边惊奇地想,憋久的膀胱居然会使你迅速想到要喝咖啡。
他穿过有不少路标的大街。一个戴着黄色头盔的工人正和一个看起来像是施工经理的人讨论着少什么材料,坚持自己与此无关,是哪个工程师的责任。在一颗小无花果树下面,两只流浪猫正竖着尾巴互相瞪眼睛,比拼着看哪一方先开始争斗或者进行战略撤退。于勒觉得深色猫代表他,浅色猫代表隆塞勒。他不打搅这两只打算打仗的猫,自己走进咖啡馆,点了一杯咖啡加奶,上了趟洗手间。
他回来时,咖啡已经放到他桌上。他加糖时,叫来了侍者,那个年轻人正和与他同龄的两个女孩聊天,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摆了几杯白葡萄酒。
“我可以向你打听一些关于这里的事吗?”
“当然,要是我知道的话。”男孩可能不情愿离开两个女孩,不过他没有表现出不快。
“你知道米拉布大街这里有一家唱片店叫做冒险碟片店吗,或者也许过去有过?”
“好像没听说过这名字。不过我在这里呆得不久,”剪了一头短短的金发,面色苍白,满脸疙瘩的年轻人想了想说。“我在读大学,”他又补充道。这男孩显然怕人以为他打算一辈子当侍者,忙着说明迟早他会拥有更高等的命运。“不过街这面往前走一点有个报摊,刺青样子有点怪,不过他在这里呆了40年,你问他什么他都知道。”
于勒点点头谢过他,喝起咖啡。男孩觉得没他事了,赶忙又回去加入谈话。于勒付完账,在大理石柜台上留下小费。他走出去时,发现代表他的那只猫不在了,代表隆塞勒的猫正舒服地坐在树下看着周围。
他沿路走着,路两边全是无花果树,路面上铺着大大的石板,投满了树影。路边有无数咖啡馆,商店和书店。
走了100码远以后,他找到了刺青的报摊,侍者告诉他的这个报摊设在一家古董书店旁边。街上有两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人正坐在书店大门前面两把折叠椅子上下象棋。
于勒走向报摊,和坐在杂志、报纸和漫画书里面的人搭话。老板是个老人,眼窝深陷,一头乱发,看起来快70岁了,他看起来好像刚刚被约翰·福特【JohnFord(1895—1973),美国早期著名导演,数届奥斯卡最佳导演奖获得者。曾执导《青山翠谷》、《愤怒的葡萄》等名片,其执导的西部片尤为杰出。】从西部片背景中哪辆大篷车里拖出来似的。
“我想打听点事。我在找一家叫做冒险碟片店的唱片店。”
“你来迟好几年啦。早拆了。”
于勒忍住了一丝烦躁的表情。刺青点了根没有过滤嘴的烟,马上咳嗽起来。从他咳得浑身乱抖的样子来看,他和尼古丁的交战已经历时弥久。很容易想象最后是谁获胜,不过这会儿这老头暂时顽抗着。他冲街道挥了挥手。
“它在米拉布大街的另一面,往前走300米,右拐,那里有家小咖啡馆。”
“你记得店主的名字吗?”
“不记得。不过他儿子开了那家咖啡馆。和他谈谈吧,说不定他会知道。它叫‘艺术和艺术家咖啡馆’。”
“多谢,刺青。别抽太多烟。”
他走开时,觉得最后那声咳嗽不知道是对他的建议表示感激呢,还是在对他的忠告的暗自诅咒。感谢老天,线索还没有断掉。他们所有的信息非常微小,简直就像刺青的香烟烟雾一样飘渺。而且,他们还得弥补回失去的时间。在摩莱利的帮助下,他们也许可以通过商业部追踪出店主的消息,不过那要花很多时间,时间正是他们奇缺的东西。
他想起了弗兰克,他可能正坐在蒙特卡洛广播电台,等着电话铃响,听来自地狱的声音宣布又一个受害者要出现。
我杀……
他不知不觉加快脚步,走到印着“艺术和艺术家咖啡馆”的白色大字的蓝色窗帘边。从客人的数量来看,这里生意好极了。一张空桌子也没有。
他溜了进去,花了几分钟时间才适应里面的光线。人群拥挤,柜台后面的人一片忙乱。一个侍者和两个大约25岁的女孩正忙着准备小吃和开胃酒。
他点了一份皇家基尔鸡尾酒,一名金发女孩记下他订的餐,一边点头一边打开一瓶白葡萄酒。一会儿之后,女孩给他端来一杯红色液体。
“我可以和老板谈谈吗?”他一边把杯子举到口边,一边问女孩。
“他在那里。”
女孩朝一个30出头、头发稀疏的男人挥了挥手,这男人正从饭店的玻璃后门那里走出来,门上印着“非请勿入”的字样。于勒不知道他该怎样解释自己为什么到这里,问这些问题。艺术和艺术家咖啡馆的老板走到他面前,他决定公事公办地开口。
“请原谅……”
“讲。”
“我是摩纳哥公国保安局的警察总监于勒。”于勒掏出证件自我介绍。“我想请您帮个忙,先生……”
“弗朗西斯。罗伯特·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先生,我们知道这家咖啡馆以前是一家名叫冒险碟片店的唱片店,属于您的父亲。”
男人有点吃惊地看了看四周。他眼里浮现出各种问题。“没错……是的。不过那店几年以前就关闭了。”
于勒安慰地冲他笑笑。他改变了说话的口气和态度。
“别担心,罗伯特。你或者你的父亲都没什么麻烦。这么多年后再来打听,可能有点唐突。不过这对我们正在进行的一个调查可能很重要。我想和你父亲谈谈,问他几个问题。”
罗伯特·弗朗西斯松了口气。他转头看着柜台后面的金发女孩,指了指尼古拉斯正举着的杯子。
“给我也来一杯,露西。”
等饮料的时候,他转回身子对着警察总监。“我父亲几年前就不工作了。唱片店挣不了几个钱。实际上,它从来没挣到什么钱,不过过去几年里它赔狠了。尽管我父亲是个古董唱片商人,但是这个固执的老家伙把更多唱片纳入自己的收藏而不是卖掉。他是个伟大的收藏家,但却是个糟糕的商人……”
于勒松了口气。弗朗西斯说到父亲时,用的是现在时。这说明他还健在。他原本担心老人可能已经死了。
“所以有一天,我们算计了一下,决定关掉那家店,于是我开了这个……”他冲人声鼎沸的咖啡馆挥了挥手。
“看起来是个英明决策。”
“换了个天地啦。我向你保证,我们卖的牡蛎都是新鲜的,不像我父亲的唱片那样都是旧玩意。”
女孩把酒杯推到老板面前。弗朗西斯举起杯,冲警察总监晃了晃,尼古拉斯也回了礼。
“祝你调查顺利。”
“敬你的咖啡店和古董唱片。”
他们喝了一口酒,弗朗西斯把结霜的杯子放在柜台上。“我父亲这会儿很可能在家里。你从高速公路去蒙特卡洛吗?”
“是的。”
“好啊,那就跟着标志牌走,在公路入口附近,有家诺富特酒店,后面有幢两层楼的红砖房子,带个小花园,种了玫瑰灌木。我父亲就住在那里。你很容易找到它。我还能为你效什么劳吗?”
于勒微笑着举起杯子,“这就够了。”他伸出手,弗朗西斯握了握它。
“感谢你的帮助,弗朗西斯先生。你不知道这有多重要。”
于勒离开咖啡馆时,看到一名侍者正在柜台里撬牡蛎和其他贝壳。他真想去看看是不是像弗朗西斯说的那样新鲜,不过他没有时间了。
他沿刚才的路走了回去。刺青的报摊里一阵猛烈的咳嗽,两个下象棋的人已经走了。书店关着门,想必是里面的人去吃午饭了。
他走向汽车时,又路过那家他呆过的咖啡馆。树下,代表他的那只猫正坐在刚才代表隆塞勒的猫曾经坐过的地方,安静地舔着深色的毛尾巴,眼睛半睁半闭。于勒觉得这猫的胜利必定是一个好兆头。
41
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