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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教室,魏炯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偷偷拿出一杯尚有余温的豆浆喝起来。八点刚过,身材矮胖、梳着齐耳短发的女教师走上讲台。魏炯叼着吸管,从背包里拿出土地法教材,看到封皮的一刹那,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在教室里四处张望一圈,果真没有发现岳筱慧。
还真逃课啊。魏炯暗笑。教土地法学的王教授被学生们戏称为“土地奶奶”,是法学院的“名捕”之一,不仅给学生挂科时心狠手辣,而且每节课必点名,三次缺勤的学生直接就被取消考试资格了。
果不其然,“土地奶奶”喝了口茶水,就慢条斯理地拿出教学手册,开始点名。
应答声在教室里此起彼伏,魏炯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岳筱慧曾说让室友帮忙打个掩护,也不知道这个“掩护”该怎么打。
很快,“土地奶奶”叫到了岳筱慧的名字,一声闷闷的“到”在后排响起。
魏炯大为惊讶,循声望去。一个长发女生把脸躲在打开的教材后面,刚刚把捂住嘴的手放下来。
“土地奶奶”抬起头,似乎有些犹疑:“岳筱慧,站起来。”
长发女生不敢再应声,低头不语。教室里响起小小的哄笑声。
“土地奶奶”板起脸:“刚才是谁替岳筱慧答到的?”
长发女生一脸无辜状,跟着周围的同学一起四处张望。魏炯尽力不看向她,心里说这叫什么掩护啊,烂透了。
“土地奶奶”见没人出来自首,也无意再深究,拿出钢笔在岳筱慧的名字旁打上一个叉。
“岳筱慧,旷课一次。”“土地奶奶”从眼镜上方瞪视,“再有帮忙答到的,以共犯论处!”
点完名,开始上课。土地法本就枯燥,“土地奶奶”几乎就是在读教材,更加令人难以提起兴趣。魏炯勉强听了十几分钟,就开始走神。
先想到岳筱慧的缺勤,也不知道她被“土地奶奶”逮到过几次,还有没有考试资格。
然后想到岳筱慧不惜逃课也要去买的猫粮,以及流浪动物救助站里的猫猫狗狗。
随即就是自己的社会实践课作业。
紧接着,就是那栋三层小楼,以及老纪。
想到老纪,魏炯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摆弄着圆珠笔,看向窗外。今天的天气略阴沉,没有阳光,室外的一切也失去了颜色,仿佛一张黑白照片。那些枯叶尽落的树,以及灰暗的教学楼,都被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霾中,看上去毫无生机。
据说,对于老年人而言,最难熬的就是冬天。一来是心脑血管疾病高发的季节;二来满目皆是凋零凄凉之景,总会让人心生步入迟暮之年,即将走到生命尽头之感。连魏炯这样的年轻人都打不起精神,更何况是纪乾坤这样孤苦无依的老人。
不知道老纪的小屋里,此刻是否同样阴暗沉闷?
魏炯轻叹口气,转过头,看着讲台上捧着教材诵读的“土地奶奶”,思绪却收不回来。
他打心眼里可怜老纪。老纪晒太阳、读书、吸烟、自己做饭、毫无必要地去探询一个法律问题,都是在自己所剩无几的时光里,苦苦地对抗着命运。他试图在囚徒般的生活中,培育出一朵希望之花,让它孤独地生长,欣喜地绽放,并在鲜亮的颜色和细微的花香中,说服自己:我没有老。即使我无法行走,只能在铁门后观望世俗烟火,但我仍属于人间。
岳筱慧整整失踪了一天,直到晚饭时,魏炯才在食堂里看到了她。
虽然身体疲惫,不过岳筱慧看上去精神不错。排队打饭的时候,她看到了魏炯,笑眯眯地冲他挥了挥手。
几分钟后,岳筱慧拎着几个塑料袋走过来,一屁股坐在魏炯的对面。
“累死了。”
“去照顾猫猫狗狗了?”魏炯抬起头,看岳筱慧拧开一瓶冰红茶,咕嘟嘟喝了小半瓶。
“是啊。”岳筱慧拿出另一瓶冰红茶,递给魏炯,“请你的。”
“谢谢。”魏炯挪开餐盘,“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岳筱慧嘻嘻笑,“和小猫一起吃的。”
“哈哈。”魏炯也笑起来,指指她的袖口,“看得出来。”
岳筱慧低头看,从袖口摘下几撮灰白相间的猫毛。
“一只美国短毛猫,特别可爱,很黏人。”岳筱慧撇撇嘴,“主人太狠心了。”
“还要去几次?”
“一次。”岳筱慧叹口气,“社会实践课的作业快完成了。你呢?”
“差不多,我也需要再去一次。”
“敬老院很无聊吧?”岳筱慧又喝了一口冰红茶,“陪老人说说话什么的?”
“不觉得啊。”魏炯想起老纪,“有个老头挺有趣的。”
“哦?”岳筱慧来了兴致,“说说看。”
魏炯想了想,把老纪的种种简要描述了一遍。岳筱慧听得很认真,边听边笑。
“这么大岁数了还有求知欲,老头太有个性了。”岳筱慧眨眨眼睛,“很帅吧?”
“还行。”魏炯如实回答。
“哈哈,真想见他一次。”
“好啊,下次社会实践课你跟我去吧。”
“不行。”岳筱慧摇摇头,“我还得去救助站呢—得给小豆子买药,它有皮肤病。”
“小豆子?”
“那只美短啊。”岳筱慧笑笑,“我叫它小豆子。”
“又逃课?”魏炯也笑起来,“你今天已经被‘土地奶奶’逮住一回了。”
“没事。”岳筱慧甩甩头发,“还有两次机会呢,不过今天把月月吓坏了。”
魏炯想起那个长发女生:“哈哈,差点儿成共犯。”
“是啊。”岳筱慧拍拍塑料袋里的一只大鸡腿,“所以安抚一下。”
“那些猫猫狗狗就那么让你放不下?”
“嗯。你没看到它们的眼神,盼着有人摸摸,抱抱。”岳筱慧的眼睛里有水汽盈动,“有一只小狗,被遗弃了三次,对每个人都讨好。我走的时候,它追出来好远。”
不知为什么,魏炯忽然想起老纪坐在铁门前的样子。
“可怜。”
“是啊。”岳筱慧摆弄着手边的塑料袋,“社会实践课搞定后,我还想去。”
“为什么?”
“被需要,被依赖。”岳筱慧转头望着魏炯的眼睛,嘴边微微带笑,“这感觉很好。”
魏炯也看着她:“你将来会是个好妈妈。”
“嗨!扯那么远。”岳筱慧拧开冰红茶,慢慢晃动着,“它们又温驯,又单纯,被一次次遗弃、伤害,可是,仍然对人类绝对信任。我宁愿和它们在一起—”
她仰起脖子,把瓶子里的棕红色液体喝光。
“人多可怕。”
杜成在局长办公室门上敲了两下,推门进去。段洪庆坐在桌前,正在打电话。见他进来,段洪庆先是一愣,随后指指墙边的沙发,示意他坐下。
杜成毫不客气地坐下,拿起桌上的香烟,点燃一支吸起来。段洪庆三言两语讲完电话,匆匆挂断,皱起眉头看着杜成,突然开口说道:“我整不了你了,是吧老杜?”
杜成不说话,嘿嘿地笑。段洪庆起身离座,走到杜成身边坐下,冲着他的肩膀捣了一拳。
“去,自己关禁闭!”
杜成笑着闪躲,顺手抽出一支烟递给段洪庆。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坐着吸烟。吸完一根,段洪庆起身给杜成泡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
“老杜,我刚联系了一个北京的同学,在大医院工作,去想想办法。”
杜成端起茶杯,吹开杯口的茶叶,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段局,咱们认识多少年了?”
“二十七年。二十七年零四个月。”段洪庆立刻回答道。
“嗬!记得这么清楚?”杜成有些惊讶。
“废话!”段洪庆板起脸,“这几天净他妈想你了。”
杜成又笑:“认识这么久了,你还不了解我?”
“老杜,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段洪庆的语气软了下来,“去想想办法,现在科技这么发达……”
“没鸟用。医生说得很清楚,最多一年。”
“那总不能硬挺着吧?”
“反正也没多长时间好活,我为什么还要遭那个罪呢?”
段洪庆怔怔地看着杜成,突然笑了:“你个老东西,真不怕死啊?”
“怕也没用。”杜成舒舒服服地靠坐在沙发上,小口喝着茶水,“还不如做点儿想做的事儿。”
“说吧。”段洪庆坐直身体,盯着杜成,“你想干吗?”
“查一件案子。”杜成放下茶杯,转身面对段洪庆,“你知道的。”
段洪庆愣住了,表情先是惊讶,随后就变得懊恼。
“操!又他妈来了。”他用力一挥手,似乎想赶走眼前某个令人厌烦的物件,“老杜你有完没完啊。”
“没完。”杜成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不把那个案子查清楚—就没完。”
“你有病吧你!”段洪庆的声调高起来,“你今年多大了?”
杜成不说话,定定地看着他。
“不说?好,我替你回答,五十八了,还有两年退休。”段洪庆朝门口看看,似乎在竭力压抑自己的声音,“你干了这么多年,徒弟都他妈当队长了,你连个科长都没混上,为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吗?”
“清楚啊。”杜成挑起眉毛,“所以想破个大案子嘛,临死前也升个官。”
“破你个鬼啊。”段洪庆不耐烦了,“案子已经终结了二十多年,人都毙了,你还查个屁啊?”
“我还是那句话,不是他。”杜成平静地看着段洪庆,“我们抓错人了。”
“得得得。我不跟你争这个。”段洪庆一挥手,站起身来,“从今天开始,你给我放长假,老老实实待着!”
“行。”杜成也不纠缠,摁熄烟头,“反正我还会再来找你。”
段洪庆皱着眉头看他:“工资奖金照发,让震梁他们排个班去照顾你。”
“不用。”杜成摇摇头,起身向门口走去,“快年底了,事儿多,让猴崽子们忙自己的吧,再说,我一个人习惯了。”
刚拉开门,段洪庆又叫住了他。
“老杜,”段洪庆的表情很复杂,“你好好的,开开心心过完……这一年。”
杜成看了他几秒钟,笑笑:“知道了。”
出了局长办公室,杜成径直上了电梯,小心地避开熟人,免得又要把病情陈述一遍,再听一堆安慰人的话。
半小时后,杜成回了家。打开门的瞬间,一股霉味夹杂着灰团扑面而来。杜成小声骂了一句,吸吸鼻子,直奔厨房。
煤气灶上的铁锅里,半锅鸡蛋面条已经生了绿毛。杜成把面条倒进垃圾桶里,又把锅刷干净。随后,他打开冰箱,拿出一根已经干瘪的葱,切了点儿葱花,把锅烧热,放油,把葱花放进油锅的一刹那,“嗞啦”一声,油烟冒起,布满灰尘的小房子里有了生气。
杜成翻炒了几下,添水,盖好锅盖。
等着水开的工夫,杜成拿起抹布开始打扫卫生,刚把桌子擦干净,肝部就开始隐隐作痛。他的脸上见了汗珠,勉力把五斗柜上的一个相框擦拭干净后,就把抹布一丢,坐在桌旁喘气。
坐了一会儿,煤气灶上的铁锅里传来咕嘟咕嘟的声音,大股蒸汽从锅盖边缘冒出来。杜成从冰箱里取出一个鸡蛋,磕开,扔进锅里,又打开橱柜,翻出一小把挂面,放在锅里煮。
吃过简单的午餐,杜成吸了一根烟,脸色也红润起来。他走进卧室,从衣柜上拽出一个老式帆布衣箱,费力地拎到餐厅。把面碗拨到一边,他把衣箱平放在餐桌上,草草擦拭了一下灰尘,打开箱锁。
箱子里是几个泛黄的牛皮纸档案袋,边角已经磨损,还有成堆的照片及文件复印件,同样布满灰尘。
杜成拎起一只档案袋,抖动手腕,大团灰尘扑簌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