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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命年嘛。”老妈双手沾满白面,笑着说道,“图个吉利。”
“本命年?四十八岁?”
“你个臭小子,连你妈多大岁数都不知道!”老妈操起擀面杖,作势要揍他,“哼哼,还不算老吧?”
魏炯笑嘻嘻地躲进卧室,换上新衬衣,脑子里却走了神。
没记错的话,老纪今年六十岁了,也是本命年。
转眼就到了午夜,热气腾腾的饺子出了锅。按照传统,魏炯和老爸下楼放鞭炮,迎财神。再上楼的时候,恰好赶上新年钟声敲响。窗外的爆竹声也愈加猛烈,无数焰火在空中绽放,整个城市亮如白昼。春节,达到了最高潮。
魏炯一家围坐在饭桌前,边吃饺子边彼此祝福。父母健康长寿,儿子学业有成。老妈还加了一句:找个女朋友回来看看。魏炯红着脸抗议,不过最后还是欣然收下了一个大红包。
吃过饺子,春节联欢晚会也快到了尾声。凌晨一点,爆竹声渐渐平息下来。老爸老妈开始打哈欠,准备进卧室休息。魏炯却开始谋划另一件事。
等父母睡下,他悄悄地穿好衣服,偷拿了老爸两盒烟,又装了满满一盒饺子,出了门。
空气寒冽,却并不清新。硝烟味刺鼻,浓重的烟气还没有散去。魏炯踏着满地的鞭炮与焰火的碎屑,脚步匆匆,直奔附近的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而去。
女营业员对深夜购物的顾客并不觉得稀奇,只是他购买的货品让人有点儿惊讶。看着这个小伙子在货架上挑挑拣拣,最后拿了一套红色的男式衬衣衬裤和袜子。女孩子撇撇嘴,心说这小子忒不长心,估计是把老爸的本命年给忘了。
路上行人稀少,还在营运的出租车也不多。魏炯足足走出一公里才打到车。上车之后,他心里的兴奋劲儿仍没有消退。几次拿出手机,最后都放了回去。他还没有给老纪发微信拜年,就是打算给他一个惊喜。
在这个最孤独的夜。
到敬老院时已是凌晨两点。魏炯下了车,看看灯火通明的院子,心说老纪你可千万别睡下。
推推门,纹丝不动。魏炯看看两米多高的铁门和院墙,琢磨了一下,还是放弃了翻墙入院的想法,硬着头皮去敲门。
等了快十分钟,才看见保安员一摇三晃地从值班室出来。
“谁啊,大半夜的。”
手电光直直地照射在魏炯的脸上,他下意识地用手挡住光线,闷闷地回了句:“我。”
“你是谁啊?”保安员显然很不高兴,“这么晚了,干吗啊?”
魏炯抬起手中的保温饭盒:“送饺子,给……我大爷。”
“哦。”保安员的怨气丝毫不见减少,“早干吗了,这都几点了?明天再来吧。”
“别啊,师父。”魏炯急了,“我大老远来的,再说……”
他突然想起衣袋里的烟,急忙掏出一盒递过去:“您行个方便,大过年的。”
保安员看看烟盒上的“中华”二字,犹豫了一下,语气缓和了一下。
“等会儿。”
说罢,他转身走回值班室,从墙上摘下钥匙,又返回铁门前。
“你们啊,平时多来看看老人。”保安员打开门锁,“这会儿整什么景儿,敬老院又不缺饺子。”
“谢了啊师父。”魏炯侧身从保安员身边挤过,把烟塞进对方衣袋的同时,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酒气。
“送完饺子就出来啊,别太晚。”
魏炯嗯嗯地敷衍着,快步向小楼走去。
穿过一楼正厅,魏炯看到食堂里还亮着灯。一台液晶电视机摆在餐桌正中,几个老人坐在长椅上,没精打采地看着戏曲节目。一个护工靠在不锈钢餐车边,正在打瞌睡。
魏炯没有停留,转身向长廊的尽头走去。
从门底透出的光来看,老纪还没有睡。魏炯推推门,没锁。几乎是一瞬间,大团的烟气涌了出来。
室内烟雾缭绕,视力可及之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在小木桌前,老纪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捏着香烟,愣愣地看着他。
足足五秒钟后,老纪才喊出声来:“你……你怎么来了?”
魏炯没说话,屏住呼吸,疾步奔到窗前,打开了窗户。干冷的空气涌进来,搅动着满屋烟雾,顿时清爽了不少。
“你抽了多少烟啊?”魏炯伸出双手在身边挥动着,“不要命了你!”
老纪只是呵呵笑着,似乎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摇动轮椅,凑到魏炯身边,上下端详着他,几次想伸出手去拉他,又缩回手来。
在他和魏炯相识的这段日子里,老纪还是第一次这样手足无措。
魏炯被烟气呛得直淌眼泪,好不容易看清了眼前的事物,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老纪那张写满惊喜的脸。
“嗨,甭看了啊。”魏炯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在吃饭?”
“嗯?”老纪如梦初醒,“是啊是啊,你吃了没有?”
他急忙指指小木桌:“来来来,一起吃。”
老纪的年夜饭不可谓不丰盛,清炖鸡、红烧鱼、猪肉炖粉条、蒜薹炒肉、酸菜炖大骨,还有凉拌菜。只是每样菜都已经彻底凉透,而且几乎没怎么动过。
魏炯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可以想象老纪是如何用了大半天的时间做好了一桌菜,却在举国欢庆的时候,举着筷子,一根接一根地吸烟。
老纪误会了魏炯的神情,一拍脑门:“你看我,都凉了,怎么吃?”
他摇动轮椅向门口走去:“食堂应该还有人,我让他们把菜热一下。很快就好……”
魏炯一把抓住轮椅的扶手:“不用了,老纪,我给你带了饺子,咱们吃这个。”
“饺子?”老纪一脸惊讶,“好好好。”
魏炯打开保温饭盒,揭开盒盖,把冒着热气的饺子捧到他面前。
“尝尝,我妈的手艺。”
老纪早已拿好了筷子,迫不及待地夹起一个塞进嘴里。
“味道怎么样?”
“嗯!”老纪大口吃着饺子,油汁顺着嘴角淌下来,“好吃好吃!”
“嗨,您慢点儿。”魏炯笑着说道,起身去拿餐巾纸。再转身的时候,他愣住了。
老纪背对着自己,低着头,双手捧着保温饭盒,肩膀在微微地抽动。
他在哭。
在这寂静的夜,在无数人带着祝福进入梦乡的时刻,在新年的第一缕阳光到来之前,一个孤独的老人,在无声地哭泣。
顽强、乐观如老纪者,终于被一盒热腾腾的饺子卸掉了全部盔甲。
等他稍稍平静下来,魏炯才把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同时从背后递过一张餐巾纸。
老纪抖了一下,迅速接过那张纸,在脸上胡乱地擦拭着。
“哎呀,你看我,吃了一脸,哈哈哈。”老纪的声音中还有一丝哭腔,“太好吃了,谢谢你妈妈啊。”
魏炯绕到他身前,故意不去看他,慢腾腾地在背包里翻找着,片刻之后,开口问道:“老纪,你今年多大了?”
“嗯?”老纪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想了想,“六十了。”
“还好我没记错。”魏炯把那套新内衣和袜子拿出来,扔进他怀里,“快穿上,图个吉利。”
“你这小子!”老纪眼睛一亮,拿过内衣仔细端详着,嘴里喃喃自语:“是啊,六十……本命年了。”
魏炯催促道:“来,穿上。”
老纪欣然从命,费力地脱掉毛衣和衬衫,套上新衬衣。做完这些,他已经气喘吁吁。魏炯上前帮他脱掉裤子,两条枯瘦、苍白的腿露了出来。老纪最初还有些难为情,可是他很快就面色坦然,任由魏炯帮他换好新衬裤。
几分钟后,老纪从头到脚都被崭新的大红色包裹着,舒舒服服地坐在轮椅上,笑呵呵地看着魏炯。
魏炯累得满头是汗,心情却很愉快。眼前的老纪红光满面,似乎这小小的房间都亮堂了不少。
老纪心满意足地伸展着双臂:“真舒坦啊—看,我像不像一个红包?”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老纪突然打了一个喷嚏,整个人也抖了一下。
魏炯这才意识到窗户还开着,大股寒风正席卷进来。他拍了一下脑门,急忙跑过去把窗户关上。
“没冻着吧,老纪?”
老纪却吸吸鼻子,似乎对室外的空气颇为向往。
“嘿,小子。”老纪冲他挤挤眼睛,“推我出去走走。”
走廊里依旧灯火通明,却安静了许多。魏炯推着老纪走过食堂,发现电视机已经关闭,长凳上空空荡荡。
来到院子里,四下寂静无声,整个养老院都坠入沉睡中。两个人似乎也无心交谈,在红砖甬路上一圈圈地走。
半夜里起了风,空气中的硝烟味已经被吹散。虽然冷,但是让人觉得很舒服。老纪大口呼吸着,双眼微闭,一脸享受的样子。
他们所在之处,除了门口投射而出的灯光外,皆是一片黑暗。魏炯不得不睁大眼睛,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摔着老纪。老纪倒是不以为意,尽管闭着眼睛,还是能在某些地方准确地提醒魏炯。
“靠左一点儿……对喽。”
“前面有块砖松了,别绊着。”
魏炯最初还惊讶于老纪的记忆力,随即他就意识到,这二十几年中,老纪所有的活动空间就在这个院子里,估计甬道上每一块红砖的形状他都了然于胸了。
想到这里,他恰好把老纪推到院子门口。看着铁门外安静的街道以及依旧明亮的路灯,魏炯的心中突然萌生出一种难以遏制的冲动。
他把轮椅停在铁门前,俯身对老纪轻声说道:“你等我一会儿。”
说罢,魏炯就悄无声息地向值班室走去。
值班室里已经熄了灯,刚走到门口,魏炯就听到里面如雷的鼾声。他拉拉门,虚掩,手上暗自用力,很快,一个可容一人经过的缝隙出现在面前。
满屋酒气。魏炯侧身挤入,感到心脏已经快跳出来。借助窗外照射进来的微光,魏炯看见值班员和衣躺在小床上,双脚垂及地面,早已睡熟。魏炯悄悄地摸向墙边,轻手轻脚地从架子上取下一串钥匙。细微的哗啦声让他屏气凝神,再不敢有所动作。几秒钟后,见值班员毫无醒转的迹象,魏炯把钥匙捏在手心,慢慢地原路退出。
出了值班室,魏炯才敢松一口气。他迎着老纪惊讶的目光,快步走到门前,打开铁锁,推着老纪走出院子。
来到街面上,老纪一下子变得非常紧张,全身绷直,双手死死地抓着轮椅扶手。走出一百多米后,他才渐渐放松下来,开始四处张望。
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两个人依次走过小超市、早点铺、理发店、移动通信营业厅、肉店。经过一所小学的时候,老纪让魏炯放慢速度,对着关闭的校门看了很久,还特意过去摸了摸门牌。
“原来那些孩子的声音来自这里啊。”
他越来越兴奋,像一个刚睁开眼睛的婴儿似的,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即使那些商铺和店面都门窗紧闭,仍然让老纪欣喜无比,不时发出低低的笑声。
“没想到。”老纪看着被路灯照亮的街道,“没想到我还能出来。”
走到这条街的中段,前方不远处就是一条横向的外环马路,不时有车辆闪着大灯疾驶而过。老纪看着那更为明亮的所在,手指前方:“去那里。”
魏炯照做,脚下暗自用力,轮椅飞快地转起来。
老纪紧紧地抓住轮椅扶手,上身稍稍前倾,口中不断吐出白汽。
“快点儿!”老纪的声音越来越高,“再快点!”
汗水已经从魏炯的额头上沁出来。他咬着牙,用力向前推动着轮椅。
前进的速度越来越快。老纪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响,上半身已经完全直立起来。最后,那声响变成了沉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