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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罢,投笔而卧。伏枕后,不觉又入花台,徐步而进。见池沼依然,花木宛在,楼上美人,悄无形影。怅望良久。在楼下踱来踱去,口不住吟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吟毕,叹曰“人言秀色可餐,如芳卿者,亦可以疗饥矣!”
言未毕,楼上帘钩响处,美人方露出半面。东楼正喜,忽楼下突出二人,一碧眼紫髯,一伟岸风骨,齐声喝曰“何处风狂儿?擅窥人闺闼?”大踏步欲来拿获,东楼吓得魂不附体,抽身便走,东西乱窜,无路可出,恨胁下无两翼,插翅即飞。
奈举足无力,回看追者已近,一时窘急,忽听老仆樊鸿呼唤,惊觉,仍在枕上。犹惴惴不已。既又恼恨,非此二人阻隔,则美人已会合矣。闷闷不语。老仆樊鸿,已窥其意。问之,东楼以实告,樊鸿曰“此易事耳,吾家去花台不远,何不令人访问?如果佳丽,竟央蹇修纳币可也。”东楼闻言,惊喜欲狂。
樊鸿令人访问,始知即安陆京山县郑梦兰之妹,避乱彭泽,贼平后,仍奉母与妹,转迁房县者也。东楼翌日备礼投刺其家,升堂拜母,与梦兰订文字交。东楼一见索通、马陵二仆,暗惊曰“此即梦中所见二人也。”心犹鹘突。梦兰亦造其室,俱有馈送。从此二人,往来甚密。梦兰知东楼未偶,遂有为玉奴择婿之意。母夫人亦属意东楼。与玉奴言及,玉奴坚拒不从。
母夫人未便强逼,遂托他故,婉言辞之。
东楼忽忽不乐,渐致染疾。谁知玉奴,以花朝偕二嫂弯英、凤英,登楼赏花,望见楼下少年,未免有情,日在心中。故母与兄言樊生求亲之事,一味坚拒,又不敢明言,恹恹在床,渐就疲惫。鸾英、凤英微将此意,达之梦兰,梦兰叱之,二嫂亦不敢多言。母夫人惟命延医调治,诸药罔效。玉奴病中,每念楼下书生而已,一日梦复登楼上,倚槛而立,时红梅盛开,望见前日书生,仍从池畔,冉冉而来,直入楼下,各道相慕之意。
玉奴拔鬃边牡丹花钿,方欲掷下与之,忽索通、马陵,嚷声惊觉,得此一梦,病若少瘥。而东楼卧病已久,一日梦兰,往问其疾,则病已增剧,展转床席,恍惚作呓语曰“若得花钿,虽死无恨。”梦兰闻之,不解所谓。少顷,东楼开目视梦兰曰“弟死之后,望兄见怜,他无所托,乞与先考妣,邱墓附葬,得正首邱,于愿足矣!”梦兰泣答曰“弟宜珍重,何出此不祥之语?”东楼亦泣,梦兰别去。
东楼满腹抑郁,无可排遣,缠绵数月,医者皆言不治,日就尪羸,老仆樊鸿十分着急,更延一医,此医刀圭业已三世,自诩国手,预言谢仪,方为诊脉。诊毕摇手曰“此渐成痨瘵矣!凡人伤其精,则阴虚而火动;耗其血,则火亢而金亏。相公六脉沉细,微滴而数。元气耗散,脾胃损伤;气血亏损,脏腑虚弱,而相火上炎,熏克肺金。肺为五脏华盖,受火邪一克,所以四肢倦怠,五心烦热,咽干声哑,蛊胀肿满,此难治之症也。当为养心血,扶元气,健脾胃。”以参、苓、芡、术等药投之。东楼服后,益加困惫,喘急不已。樊鸿又更一医,视曰“此肺受邪故也。肺主外感,有汗表虚,无汗表实。故症有实喘,有虚喘,实喘喉必作声,眉必抬起,症若重而实轻,以黄芩、乌药等类,治之即愈。相公此症,乃虚喘也。肾气太虚,脾气又复将绝,故奔冲而上,欲绝未绝,此病殆死症也。幸几微之气,流连于上下之间,若用凉药,是速其死,即用桂附补之,亦速共亡,当用救绝止喘方,一剂轻,二剂止,全愈必服十剂。”樊鸿从之。谁知服后,病仍如故,樊鸿叹曰“医者,争奇夸胜,无非捕风捉影,此疾何日廖也?”暗暗垂泪不已,时东楼气结,已不能言,奄奄待毙。
会其中表阴生者,来省其疾,阴生故精岐黄,随为诊视,乃哑然笑曰“此郁症也,心有所慕而不得,故郁气蕴于中怀,愤懑留于胁下,而更以补剂温之,则增剧矣。引疾倘投其所好,如其所愿,将不药可愈。”急命诸药勿服。樊鸿即恳阴生治之,阴生将逍遥散略变其法曰“此药开郁行气,去湿利痰,于散之中,有补之法,得补益之利,受解散之功。”命煎一帖投之。
东楼气若少舒,而终不能言语。阴生曰“病在伤肝,伤肝而又伐肝,是助其郁也。急多服救肝开郁汤。”樊鸿曰“前者医士,莫不治肺,金木相克,是犹操刀杀人。此药妙处,亦可得而闻乎?”阴生曰“此方妙在用白芍多至三两,则直入肝经,以益其匮乏之气,自然血生火熄;又用白术、当归、健土以生血;柴胡以解郁,甘草以和中,白芥子以消膜膈之痰;又妙在多用获苓,使郁气与痰涎,尽入膀胱之中,而消弭于无形。
一剂而声出,再剂而神安,三剂而郁尽解矣。”果然服此药后,疾渐回春,樊鸿大喜,厚赠阴生,阴生不受而去。
一日,闻梦兰在园中招饮,作红梅宴,诗社诸友,无不折柬相邀。东楼此时,疾已减去三分之二,亦欲抱病赴会。樊鸿多令仆从随侍。一至郑园中,梦兰迎入,喜出望外,众友各申契阔,无不粲然。东楼见胜友如云,高朋满座,又见满园红梅,含苞吐艳,灼灼照眼,如含宿雨,如带新烟。园以西竹林深处,即是前日所见小楼。西顾爽然,疾更不知何往矣。少顷,分席列坐,水陆杂陈,虽无丝竹管弦,而低斟浅酌,幽情畅叙,饮兴方酣。梦兰即席请曰“今日敝园,红梅盛开,略设小饮,不可不题咏佐酒。勿令梅花笑我。”众皆曰“甚佳。但引兴必烦东道主,我等用以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耳。”梦兰谢曰“座中皆名公钜手,井蛙敢语海耶?抛砖引玉,恐不堪覆诸君酒瓮耳。”即以红梅为题,书七律一首,诗曰一自东风嫁海棠,全欺绛雪艳群芳。
火齐夜照疏钟冷,锦瑟朝翻绣幕香。
素质岂堪留血泪,纤肌故遣衬荷裳。
任夸艳冶牡丹贵,不藉花钿赛晓妆。
众宾交口称羡,一时唱和甚多,独樊东楼一见首韵,便有含蓄,尾联有“牡丹花钿”四字,默然有感,即题七绝六首,其诗曰芙蓉不耐九秋霜,菡萏趋炎怯晚妆。
争似芳菲冰雪体,牡丹岂复羡河阳。
玉盏酡颜兴未央,染成殷腻晕檀郎。
多情错认啼鹃泪,拾作花钿有暗香。
灼灼含苞缀玉房,为邀神女漱云浆。
相逢月下惊娇艳,不是罗浮旧日妆。
烧鲍绛蜡选鞴猓缫骨岷蝶h鸘。
不向晓风贪结子,丹衣染就谢东皇。
稜稜玉骨映红墙,照眼横斜水一方。
闻道石家舒步障,珊瑚满树引鸳鸯。
雨到春山点寿阳,琼枝玉树窗明珰。
金钿释手开欢靥,咫尺花台是七襄。
诗成,众皆赞美。特不知寓意之所在。众友人座又畅饮一会,方始别去。原来此宴,乃玉奴所设。玉奴一日病起,因至楼上,见园中红梅盛开,触动情景,梦中楼下书生,宛在目前,因作红梅诗一首。诗虽咏红梅,而以牡丹花钿,藏在诗尾,即梦兰所书一律,而诡为己作者也。玉奴因母择配,高低不就,心恋楼下书生,又虑有貌无才,遂心生一计,对天立誓,以红梅招饮,各处名士毕集,以己诗,诡为兄作,务令属和,就中若有喻得牡丹花钿之意者,必楼下书生,即己之画眉人也。此意惟白母氏,梦兰不知也。
玉奴遍观众人和韵,佳叶非不甚夥,而多粘定红梅,惟此六绝深明其意,累累关合花钿在内,心中暗喜曰“此必楼下书生也。”但众人分纸题咏时,皆未署名,并不知此人为谁。
玉奴一时踌躇,暗想诸人倡和,吾兄必一一周知,但与明言,殊觉不雅。又心生一计,将各诗尽用封缄,而以牡丹钿,独藏于此人诗囊中,余者封润笔银五钱,令家人逐一送去。吾兄发付时,当自有斟酌。谁知梦兰不解其意,以为赏花招饮,各赠润笔,亦属寻常。随接手中,呼马陵至前,执笔微启封缄。视之曰“此某人诗也,送某处”、“此某生诗也,送某处”,逐一送去,亦未细审诗囊所贮之物。而东楼之诗,恰恰误笔标为“竹溪王生开选”。“王生开选”,转误为樊生东楼之诗。
独有东楼此时,得诗稿送还。见俱有润笔,喜不自胜。开缄视之,乃封银五钱。再看诗稿,却非已原诗,为五言律二首。心中大疑。细审诗意,亦仅咏红梅之色香而已。一时踌躇暗思“此诗岂梦兰之再韵耶?抑闺中之属和耶?”而家人口中,诗囊纸上,明明言原韵奉还,益发不解。东楼满望姻事克谐,在此次诗为之媒,讵知乖舛无常,望空捉雪。已痊之病,渐欲复发”既而转念曰“樊东楼,何执迷乃尔?改日梦兰兄至,问之自见分晓。”遂日日专望梦兰,探王昌之消息。殊梦兰有母舅梁崧,因乱移家枣阳。目下宋师平定汉东,收复襄阳,招纳贤俊。梁崧已投宋出仕,授武经大夫,转荐郑梦兰于宋帅岳招讨。
梁崧书达房县,梦兰得知,即奉母命赴襄阳。一以省舅,一以自图进取,于赏花招饮后五日,即与马陵同去。东楼得此信息,心如冰冷,自念姻事坎坷,左右迍邅。郑氏量无复谐之理,楼前邂逅,特镜花水月耳。遂将此念摈弃不题。
一日,忽有数十壮士,马上拥一军官,款门问曰“樊先生东楼,可在家否?”樊鸿应之。军官自言“大宋人也,奉扈、韩两先锋之令,特送荐书至此。”东楼闻之,即出延人,叩其来意,始知平定梦泽巨寇者,即昔年涪陵祠相遇之扈德威、韩搏虎也。扈、韩二人投宋,已为上将,身统重兵。讨平巨寇,汉东一带,业已肃清;襄樊诸郡,无不纳款。军官亦言“不久又见太平气象矣。先生抱济世之才,身遇明主,正好出仕,慎勿辜负两先锋之意。”东楼谢之,置酒款待。次日,东楼厚赠之,辞去。东楼始观其书曰忆自涪陵祠前,藉接清晖。别后遂身归故宋,蒙宋以不次拔擢,用为列将,累积微功,目下已收复闽、广、湘、汉诸郡,大宋帝业,不日可成。先生既怀瑾握瑜,择主而事,时不可失,定如尊翁之言,不负从龙之意。此书到日,先生可至长沙,俟大兵凯旋,同见宋主,自当重用。余不宣。
扈德威、韩搏虎,同拜。
东楼久欲仕宋,今得此书,正中其怀。遂命樊鸿治装,不日起行。一日有郑氏老仆索通至,东楼叩其家事,则梁夫人无恙,玉奴卧病未愈,盖玉奴以花钿赠诗,久无音耗,不觉郁郁成疾,母夫人深知其意,每问择婿,究属何人?玉奴曰“得吾牡丹钿者,即婿也。奈花钿既无下落,长兄又远去襄阳,婿择何所?”母夫人因命索通,往招饮诸友,逐一探问花钿消息,多疑在樊东楼处。索通因以微言挑其意,东楼始言“诗稿,不知误送何所?”毕竟索通会意,即讨过诗稿,登时别去,遂竟往竹溪。时王生开选,自郑园招饮后,即有友约共游洞庭未归。诗稿现在家中未开,索通大喜。即说明错误,更换诗囊。
索通细审内有贮者,即花钿也。如获至宝,先携归家。与玉奴看明不差,以愈其疾,始送与东楼。东楼得见花钿,封贮在己诗囊内,不禁狂喜,把玩不置。指定花钿笑曰“花钿,花钿,楼上美人,楼下书生,望汝作蹇修,乃播弄人如此耶?”遂设酒款待索通。因问梦兰几时回归,索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