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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雨抹了一把汗,退出房去。
天才濛亮,他又来敲门。
“李可恩,醒醒,喝药。”
可恩睁开眼,只见田雨捧着一碗黑墨墨中药汤,啊,他一定天未亮就去药店,然后煎好拿来。
可恩只得喝下,那药既酸又苦,很难下咽。
她掀开帐子,田雨与她的脸对个正,他一呆,张大了嘴。
可恩即时知道面孔不妥,自桌子取来镜子一看,吓得说不出话来,原来面孔已肿得双眼都看不见了,像只猪头。
她叹口气,倒转头来安慰田雨,“不怕不怕,这只是皮肤过敏,我自幼时时发作。”
“可有发烧?”他伸手来探热。
“我有止敏感药。”
“为安全起见,我还是通知你家长好。”
可恩起来漱口洗脸,这时,手臂上也发出一块块凸瘢,而且非常痕痒。
她用一条毛巾蒙着头。
陈航出来看见,着实吓一跳,“我去请医生。”
可恩惭愧,连忙站起来鞠躬,“对不起各位,给你们添麻烦。”
陈航答:“大家应该守望相助。”
老医生又来了,这次给了外敷的药。
“是什么因由?”
“水土不服。”
可恩彻底打了败仗,虽无抱怨诉苦,却也渴望回转城里,至少可以到医院打针止痒,回家泡浴,好好睡一觉。
算一算,只在大同小学逗留了一个星期。
她长长叹息一声。
可恩请假,静静在宿舍看书。
下午,陈航进来说:“你父亲来了,他在第三课室等你。”
在课室外已听到父亲在说话。
――“我来把女儿领回家去。”
田雨讶异的声音:“她知道要走吗?”
“这孩子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惹麻烦,今晚本来我要到东京开会,看情形又因她延误,唉。”
可恩站在课室外呆住。
李志明又说:“有一日她愿意太太平平的过日子,我才心惊肉跳呢。”
可恩垂下头,一颗心沉到脚底。
在父亲心目中,她不成才,也不争气,连参加一个学习营都闹出事来。
田雨抬头看见了她,“李先生,李可恩来了。”
李志明转身同女儿说:“可恩,收拾行李,我们回北京去。”
可恩踏前一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爸,我很好,见到你很高兴,不过,我还有三个星期才完成学习,我暂时不能离开。”
李志明一听,又生气了,“你看你,眉青目肿,还不跟我回去看医生,凡事必反,我一言,你九顶。”
田雨不出声。
他为可恩难受。
这不是一个十分民主的父亲。
可能因为工作繁忙,故此心急气躁,不容易讨好。
只听见李可恩镇定地说:“真的,爸,我很好,你不必为我担心,风疹很快平复,我决定留下。”
李志明看着女儿,知道拗不过她,“你想清楚了?”
可恩说:“祝你东京会议顺利。”
李志明说:“我不在,你找张丹也一样。”
他身边电话已经响个不停。
可恩说是。
父亲与公司一名秘书一样?也许是,张丹不是普通秘书,她是好朋友。
但看得出可恩神情渐渐憔悴。
她站在学校门口,目送父亲车子离去。
田雨在不远之处看着她瘦削背影,忽然对她改观。
这是一个物质富裕感情贫乏的可怜少女。
他走近她。
“我以为你会回去。”
可恩低声抗议“每个人都想我走。”
“不,我与同学们都很高兴你可以留下来,”他看着她,“咦,风疹来得快退得也快。”
可恩一看手脚,可不是,瘢痕已经渐渐平复。
她欢呼一声,“我可以上课了。”
她朝课室奔去。
小同学纷纷走近问候:“李老师,你没事?”
“李老师,你哪里不舒服?”
“我妈妈说,风疹块可用米酒擦了会好。”
小朋友声音充满真切关怀,叫可恩感动,他们可不嫌她麻烦,他们喜欢她。
可恩全心全意教书到傍晚。
厨子煮了一锅红糖水让可恩沐浴,据说是解痒的土方。
可恩照做,皮肤渐渐也就回复安静。
她用丝巾蒙面坐在阶前乘凉。
心中寂寥得说不出话来。
以前,遇到这种低落情绪,她就往外跑,跑到酒馆,跑到舞会,或是在公路上飞驰跑车。
今日,她独自仰首看月亮。
她轻轻说:“月是故乡明。”
身后有一声咳嗽,她转头一看,原来是田雨。
田雨看到她长袖长裤,脸上蒙着纱巾,像是阿拉伯少女,别有趣味,他缓缓走近。
他捧着一本书,“想向你请教这句英文的语气。”
“不客气,大家研究一下。”
“有声字典上的指示十分呆板,不够传神,我想你可以帮到我。”
可恩一看,原来是Oh really这两个字,不禁微笑。
“这二字有多种说法,相等我们‘有这种事’、‘是吗’、‘真的’、‘原来如此’,说轻佻些,还意味着‘真还假呵’及‘别胡扯了’的意思,我说你听。”
可恩逐一把语气演绎,做得那样传神,叫田雨发现,原来是这样,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最后可恩说:“假使有人对你炫耀,关于他的古堡飞机大炮,又女王与总理陪他看戏吃饭等等,你不作回应,是稍欠礼貌,大可轻轻说:‘Oh really’。”
田雨站起来说:“多谢指教。”
可恩立刻说:“Oh really。”
田雨笑,“完全明白了。”
可恩也笑。
他们两人静下来。
过一会,田雨问:“坚持留下来,是为着争一口气吧。”
可恩把脸枕在膝头上,“不,我想静一静,把过去未来想一想。”
“那是很伟大的工程。”
“你取笑我。”
“我没有这意思。”
可恩低头,“咦,我鞋子湿透。”
她提起湿漉漉双脚,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一看环境,发觉半个操场汪着浅浅一寸水。
可恩惊讶问:“水从什么地方来?”
田雨不为意,“河水涨上外泻,乡村时有现象。”
“可是河床淤塞?”
“肯定是,多年来疏于清理。”
“雨季来了没有?”
“都快过去。”
他是本土人,可恩相信他,拎着鞋子进屋休息。
那天晚上,整夜下雨,雨点打在芭蕉叶上,发出撒豆似啪啪响声。
可恩辗转,她希望喝一杯啤酒,或是吸一支烟,可是行李里没有这两样东西。
这是戒除不良习惯最好机会。
第二天清早起来,雨并没有停,芭蕉开出鲜红及嫩黄的大花来,衬着翠绿蕉叶,十分妩媚。
可恩倚窗欣赏风景。
但是她也发觉,操场上水位已比昨夜深,雨水落下,冒出千万个小泡泡,煞是奇景。
不知哪家小孩,折了纸船,一只只浮出来,顺水流飘向可恩窗下。
陈航穿着雨衣水靴走近可恩,“落雨天留客。”
可恩说:“一下雨就阴凉了。”
“一雨成秋。”华人什么事都有现成的形容词。
“气象报告怎么说?”
“我没听收音机,你想知道?”
她进屋来开启收音机,没听到天气预报,却有流行曲广播。
“去年可有水涨情况?”
陈航答:“去年我与石农在陕西,那处比较干燥。”
可恩走到门口,发觉水浸到门口,若不是有一条三寸高门槛拦住,水已侵入屋内。
陈航说:“两个壮丁一早出去与村民开会。”
“谈论什么?”
“河水泛滥,居民担心。”
可恩顿足,“水已浸到操场,还在开会。”
“这是他们家乡,他们有经验。”
上课预备钟忽然响起。
可恩醒觉,“别迟到才好。”
她打起伞走出宿舍,这时才听见天气预报说:“大同区天气反常,持续天阴有雨。”
她抬起头,看到深灰色雨云压顶而来。
照说,黄沙地区不应有这样巨大雨云,可恩来不及细想,小同学们正向她招手呢。
今日,她用英语讲述三小猪与大灰狼的故事,讲到大灰狼自烟囱溜进砖屋,同学们纷纷举手,“我听过这故事,狼被热汤烫死了”,“这故事告诉我们,做事要扎实,草屋不是好基础”……
中午时分,雨稍停。
石农进来说:“吃饭了。”
大家坐在饭桌前,心情有点沉重。
“今年天气反常。”
“全世界天气都不正常,欧洲水淹,遇百年罕见水灾,历史文物全部遭殃。”
田雨忽然问:“你们可有听过黄河改道的故事?”
他们三人摇头,“可是一场大灾难?”
“不说这个了。”
厨子出来收拾碗筷时说:“镇上市集有人锦川水位已过警戒线,学校最近河边,第一危险。”
可恩说:“我去看看。”
她套上水靴,披上黄色斗篷。
田雨说:“我陪你去。”
石农与陈航交换一个眼色,微微笑。
到了岸边,可恩吓一大跳。
本来小小一条支流此刻暴涨十倍,水流甚急。
不远之处有一群制服人员指指点点,也在进行观察。
水流棕黄色,同可恩平常喝的牛奶红茶差不多。
可恩回到宿舍,立刻在网路上寻根问底。
“陈航,这条小河叫什么?”
“叫锦川。”
“好听的名字。”
“天气晴朗之际它在阳光闪烁下犹如一匹锦缎。”
可恩得到的结论是锦川没有危险。
不过当天晚上,水已经淹进房间来。
可恩急忙把行李及电器搬到高处,又跑到课室去拯救教材。
大雨中她忽然想起水里去火里去这几个字,刺激之余,反而笑出声来。
陈航一边抱怨天气一边把桌椅搁起。
田雨忽然跑进来,“陈航,前边滑坡塌屋,有人被困,快来帮手。”
可恩跟着出去。
田雨转来说:“你留下,不用你。”
可恩气上心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掌把田雨推开:“Oh really!”
田雨啼笑皆非,只得与她一起小跑奔向村前。
到了灾场,可恩吁出一口气,只见两间砖屋塌了部分屋顶,已经有人着手把老小背出来。
一个少妇哭叫:“我三岁的儿子小雄还在屋里!”
说时迟那时快屋顶又塌下一块,已将门窗堵实。
陈航不顾一切拆掉碎砖往屋里钻,可是肩膀宽,进不去。
可恩说:“我来。”
她缩一缩双肩,挤入洞去,旁人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她根本没想到危险,进到屋里,黑暗一片,可恩才心怯。
“小雄,快出声,我来带你出去。”
忽然传来小小声音:“妈妈,妈妈。”
可恩连忙叫:“这边,我在这边,朝我声音方向,慢慢走过来,别急。”
可恩伸长手臂,忽然握到一只小手,她狂喜,即时把孩子拥抱怀中。
泥灰、雨水跟着砖块坠下,打在她身上。
可恩一转身,糟糕,不见了出路!
幸亏就在这时,一道电筒光芒自门洞射过来。
“可恩,快随着光线爬出来。”
可恩抱着孩子爬到洞口,但是洞太小,挣扎不过去。
她大叫:“洞口窄,出不来。”
是田雨的声音:“把孩子交给我。”
一言提醒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