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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婵错了时间空间,模糊地以为自己还在大学宿舍,李志明还叫她起身温习。
但是耳边听见的话竟是:“可恩不见了。”
她跳起来,奔到楼上,果然人去楼空。
李志明大跳大叫:“报警,报警。”
锦婵看一看时间,已是凌晨两点。
可恩并没有开走车子,这次警察也帮不上忙。
锦婵额上全是汗。
忽然她想起一件事,取起电话,按再拨钮,果然立刻有人回话:“今夜狂野舞会在西北区三十六街旧货仓举行,入场券每人二十元,迟者向隅。”
锦婵抬起头,让李志明再听一次这段电话录音。
李志明立刻说:“我去把可恩带回来。”
锦婵点头,“我也去。”
她去车房驶出车子。
“可有地图?”
“有。”
锦婵一支箭般驶出车子,直奔西北区。
“离市区多远?”
“四十五分钟车程。”
李志明痛心地问:“可恩怎会变坏?”
“我没做好母亲。”
“你已尽力而为,你也是人。”
锦婵很久没有听到这样体恤的话,不禁泪盈于眶。
李志明又说:“是我不好,孩子需要父亲在身边管教。”
车子在黑夜中疾驶。
锦婵气恼略平,上次他们二人同心合意做一件事,是多久之前?感觉上自从可恩上学之后,默契已经荡然无存,没想到今日可恩又把他们拉到一起。
车子遇到一群呼啸的机车,司机穿着皮夹克皮裤,在公路上穿插挑衅。
锦婵一点也不客气,无惧地踏下油门,逢车过车。
李志明对前妻刮目相看。
到了西北区农地,锦婵停下车,用手电筒找地图查看。
李志明说:“不用看了,就在前边。”
只见农田附近停满车辆,在小路尽头,有灯火传出,隐约还听到乐声。
他俩下车,锦婵打开车尾箱,取出两双长统黑胶靴,“穿上吧”,她说。
“怎么有这种装备?”
“雨天雪季接送上学放学,少了这个,摔死无人理。”
李志明点点头。
车尾箱还有强烈水银电筒及黄色塑胶雨衣,全派上用场。
天沥沥下雨,泥地湿滑不堪,一步一惊险,足印半口尺深,十分难行。
李志明扶着锦婵步步为营,“是什么令青少年离开温暖家庭跑到这种鬼地方来?”
少年人倒底想要什么?
锦婵忽然想起在可恩七八岁时,放学遇见开蓬车上乐声震天,疾驶而过,小可恩懂事地同母亲说:“这是青少年车子,青少年都狂野”,没想到过了几年,她也成为他们一份子。
锦婵心急如焚,挣扎着向一座大谷仓走去。
渐行渐近,见到灯光人影,没想到热闹得像趁墟,人山人海,挤满大门口。
门口有彪形大汉收现款卖门券,李志明与锦婵鱼贯而入。
他俩紧紧握住双手,唯恐失散。
进到大谷仓,不禁叫声苦,人头涌涌,场内怕有三两千人,到什么地方去找女儿?
李志明咬咬牙,“分头找,你往左我往右,三十分钟后在门口集合,用手电筒做记号。”
锦婵只觉头皮发麻。
这时,她内心反而镇定下来,她采取之字形搜索,自墙至墙,逐个人细看。
只见年轻人着魔似舞动双臂,随着场内强烈闪光颤动身躯,乐声咚,咚,咚,节奏像煞一种祭曲。
锦婵一无所得。
她背脊已爬满冷汗。
角落有人滚在地上,分明服过药物,受不了反应倒地,锦婵过去视察,那是一个十多岁少女,双目紧闭,似笑非笑。
锦婵对她大叫:“回家去!”
她并无丝毫反应。
附近有人逐件脱去衣物,锦婵继续全神贯注寻找女儿,每张面孔细看,她见到男男女女滚在地上拥吻。
她累极靠在墙上,觉得这就是地狱。
也许他们没有来这里,也许应该回家等可恩。
就在这时,她听到啪啪啪啪啪几下闷响,像是有人放炮竹。
锦婵叫苦,如此拥挤,肯定已经违反消防条例,如果有人携带易燃物品,万一火灾,她怎样逃生?一定被人踩死。
果然,有人尖叫起来,场内人群攒动,像大群老鼠失控,锦婵被挤到墙角。
这时,谷仓忽然灯火通明,音乐也停止了,大队警员抢进来,用扬声器吆喝:“排队,搜身,逐一出门!”
人群退开,锦婵看到谷仓中央躺着两个纹身男子,浑身浴血。
啊,刚才啪啪炮竹声原来时枪声。
锦婵呆了。
忽然之间她发狂似拔尽喉咙大叫:“可恩,可恩,你在哪里?”伤口撕裂而不自觉。
有警察走近她,“这位女士,请你静一静。”他看仔细了她,“咦,你是李太太。”
锦婵也认得他,他正是布朗督察。
布朗意外,“李太太,你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你快成为警方熟悉人物。”
锦婵哭丧着脸。
“这里发生开枪伤人事件,警方需逐个人搜身,天亮也未能完事,你跟我来。”
“我来找我女儿。”
布朗督察恻然。
这时,锦婵听到有人轻轻叫妈妈。
她的耳朵竖了起来。
在蝙蝠世代居住的巨大洞穴中,黑暗无光,可是成千上万的蝙蝠觅食回来,总找得到自己子女,它们天生有本领辨别子女叫声。
人类妈妈也做得到。
关锦婵蓦然转过身去:“可恩。”
母女紧紧拥抱。
可恩也已经吓得面无人色。
布朗督察轻轻责备可恩,“又是你。”
这时,李志明也挤过来,他满头大汗,足足老了十年似,一家三口自觉万幸,六只手握在一起。
布朗把他们带到门口,搜过身,记录了身份,放他们离去。
谷仓内空气浑浊,走到空地,他们深深吸口气,像再世为人。
这时,天际已经鱼肚白。
锦婵把外套脱下罩在女儿小衬衣上。
李志明忍不住说:“你看妈妈多痛惜你。”
锦婵给他一个眼色,示意他噤声。
他们三人上车。
锦婵与女儿坐在后座,李志明开车。
一路上三人并没出声。
可恩受了惊,头都不敢抬起。
路经快餐店,李志明买了三杯热饮。
锦婵先喝尽一大杯咖啡,然后把热牛奶递到可恩手中。
晨曦下看到可恩化妆已糊,双眼如熊猫,十分可怜。
锦婵轻轻说:“随父亲往北京去可好?”
可恩打了败仗,她颤声说“好”。
李志明与关锦婵齐齐松了口气。
但是该刹那一个念头闪过锦婵心头:结什么婚,生什么子,统统自寻烦恼。
第二章
回到家门,三人同样又臭又脏又累。
李志明最可怜,他说:“我淋一个浴就得走,公司有急事。”
锦婵在谷仓凄厉大叫可恩,扯动牙骹及下巴伤口,这时才痛出来。
她又用纸笔:“谢谢你。”
“可恩也是我的女儿。”
锦婵不语。
“我回去安排一下,再同你联络,届时你送可恩过来。”
梳洗完毕,他捧着脏衣物下来,“扔掉算数。”
可恩披着白毛巾浴袍,与父亲道别。
李志明这样说:“气死了母亲,你就是孤儿,昨晚那几颗子弹没有眼睛,射歪一点,有人就回不了家。”
他乘计程车走了。
可恩对着母亲静静落下泪来。
朱穗英听到这件事立刻从电视台工作岗位赶到关家。
一进门看到锦婵,吓了一跳,“你老了十年。”
锦婵叹口气,“还能再老吗,我已是百年人魔。”
“镇定一点,逐件做,首先,我陪你看矫形医生,你的嘴角已歪,需早日医治。”
“那么,带可恩一起去。”
“为什么?”
“我想医生消除她的纹身。”
穗英一怔,“纹在什么地方?”
“足踝,平日用袜子遮住。”
“什么图案?”
“一颗红心,四周有锦带围住,约一口寸左右,若那不是我的女儿,我会觉得并不讨厌。”
只要不是子女,一切都好商量。
穗英唉一声。
“搞离婚手续一段日子,的确疏忽可恩,两夫妻日夜吵闹……”
“过去的事算了。”
“我耳边还似听到那几下枪声,寒毛直竖。”
穗英拍拍她肩膀。
她走到一边,打了几个电话。
“看护问下午三时可方便。”
锦婵点点头,“可恩也该睡醒了。”
“你也去休息一下。”
“双目涩痛,只是睡不着。”
“我陪你说话。”
“穗英,你真是好人。”
“不比你更好,记得济忠病重时吗,你天天在我们家打点,带日焺去打球看戏游泳,我真感激。”
济忠是穗英的丈夫,五年前患病辞世。
两人齐齐吁出一口气。
锦婵问:“日焺为什么不追求可恩,如是,我同你就没有烦恼,只等着抱孙子便可。”
“嗳,我问过日焺,他说他视可恩似小妹,他爱护她,但自小厮混玩耍,失去火花。”
锦婵苦笑,“火花,什么叫火花?”
“你应当记得。”
锦婵用手捂着脸,疲倦地说:“我不记得了。”
下午,她们三人前往医务所。
医生检查过母女二人。
他这样所:“李小姐的纹身二十分钟可予清除,李太太的情况比较复杂,需复诊一两次。”
穗年与可恩低声说了几句,可恩点头。
她与医生说:“她想一并缝合耳孔。”
医生看了看可恩诸多耳洞,戴上手套,小心帮她除下所有耳环,包括两对圈,一双十字架,四颗宝石。
他说:“不用缝针,慢慢会愈合,身体上还有其他穿孔吗,这是检查的好机会。”
可恩低声说:“没有了。”
锦婵与穗英齐齐松口气。
医生用局部麻醉,替锦婵重新做钢丝固定。
“李太太,记住,你暂时不能说话。”
锦婵点头。
可恩见母亲如此痛苦,羞惭不语。
穗英开口:“可恩,我代表你母亲说话,你有两件事要做:首先,把头发染回黑色,第二,我陪你去看心理医生。”
锦婵使一个颜色。
“呵,还有,恶补功课。”
可恩本能想反抗,她张开嘴,忽然看到母亲放在膝上的双手。
这不是可恩记得的双手,今日母亲的手干且瘦,青筋毕露,指节粗大,指甲枯黄带坑纹。
可恩知道母亲已经憔悴,再打击她是很残忍的一件事。
她轻轻答:“我可以做到。”
穗英说:“那么,我们去染头发吧,我来请客。”
两个钟头之后,三人外型都焕然一新。
尤其是小可恩,短发看上去清纯自然,恢复十四五岁般秀丽模样。
穗英乘胜追击:“阿姨送几套便服给你。”
她挑了大方得体的衫裤鞋袜。
然后看看时间,低呼一声,赶回电视台工作。
这些年来,穗英一直在当地华语电视台做撰稿员,非常难得。
回到家,可恩对着镜子良久。
已经失去父亲,不能再失去母亲,她必需妥协。
换上宽大新衣,她回到书桌上,打开功课。
从昨天的欠单做起,像愚公移山。
可恩坐在书桌欠,一直做到傍晚,节奏渐渐回来,不明之处,留白,容后再说。
救兵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