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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终站在徐凤年身后的姜泥硬声道:“我要下山。”
徐凤年皱眉道:“连菜圃都不打理了?任由那块小园子荒废?”
她古板重复道:“我要下山!”
徐凤年恼火道:“事先说好,你前脚下山,我后脚就把它踩平。”
没料到姜泥根本不为所动,“随你。”
徐凤年彻底没辙,心头一动,笑道:“你要下山便下山,脚在你自己身上,我总不能绑着你。不过下山之前,跟我去办一件事,作为回报,我把你手上拿着的这方火泥砚送你,如何?”
姜泥二话不说将手中古砚丢进白象池。
她不希望这方古砚被眼前家伙糟践。之所以对它格外上心,简直化作她的心魔,不仅是它象征着西楚昔日盛世荣华的遗物,还有一个被她隐藏很深的秘密,北凉王府,她敢于表露憎恨的只有两人,除了位居榜首的徐凤年,还有那个除了写字和相貌便再无瑕疵的徐渭熊,当年在床上刺杀世子殿下无果,徐凤年只是扇了一记耳光,放了两句狠话,徐渭熊却千里迢迢从上阴学宫赶回,将她投井,井水不及人高,淹不死人,却暗无天日,更被那世间最恶毒心肠的女人雪上加霜覆上石板,让她在井底呆了足足三天三夜,出井后偶然得知徐渭熊书法糟糕,姜泥便开始自学苦练,没笔没砚,无妨,枝桠做笔,雨水雪水一切无根水,都可当作墨水,五岁前的提笔临摹,早已记忆模糊,练到后来,姜泥只管发泄心中情绪,一笔可写数字,往往最后满地字迹诡谲异常,与时下书法…正道背道而驰。
徐凤年看了眼天色,道:“晚上我再喊你。”
姜泥也不问什么,就去茅屋前蹲着看最后几眼菜圃,可见她嘴上硬气,心底还是有些恋恋不舍。
徐凤年喊道:“骑牛的,滚出来。”
年轻师叔祖果真窜出来。
徐凤年习以为常这鸟人的神出鬼没,道:“你去准备些酒肉,一根用于书写匾额的大锥,实在不行拿把扫帚都行,还有一桶墨汁,马上去。”
洪洗象纳闷道:“世子殿下这是作甚?”
徐凤年笑道:“练字。”
洪洗象恐慌道:“该不是去紫阳观墙面上去写字?”
徐凤年好言安慰道:“这种没品的事情,本世子怎会去做。”
洪洗象不确定道:“当真?”
徐凤年打赏了一个滚字。
洪洗象自求多福外,顺便给紫阳观祈福。这位世子殿下可别整出妖蛾子了,紫阳观百来号道士这些日子哪一个不是担惊受怕,据说那位主持真人每晚都睡不好,天天去大师兄那边倒苦水,恳求将那位不知何时兴风作浪的混世魔王给请到别处。徐凤年等了半个时辰,等到洪洗象把东西扛来,便回到瀑布后调养生息,骑牛的带来一壶香醇米酒,两斤熟牛肉,一支半人高的巨大锥毫,一桶墨汁,很齐全。
徐凤年真不知道这骑牛的每天到底在干什么,不是跑腿送饭就在水边发呆,要么就是放牛骑牛,怎么修的天道?如果修行天道是如此惬意轻松,徐凤年都想去修习了。
十五月正圆。
空中挂着那么个大银盘,走夜路无需提灯笼,徐凤年原本想拿夜明珠照路,免了。喊上一直呆在菜圃当泥人的姜泥一同往山顶走。
紫阳观躲过一劫,可怜武当三十六宫中的第一宫太虚宫就要遭殃了。
“夜色似微虫,山势如卧牛。明月如茧素,裹我和姜泥。”
徐凤年诗兴大发,即兴做了首音律不齐的蹩脚五言诗,得意洋洋:“这首诗绝了。小泥人,你觉得比较凉州士子那些呻吟诗词如何?”
几乎所有重物都由她提着背着的姜泥连表情变化都欠奉一个。
徐凤年带着姜泥拾阶而上,直奔大莲花峰峰顶的太虚宫。那里有一个白玉广场,最宜挥毫泼墨。
试问,哪个文人雅士敢在武当太虚宫前拿大锥写斗大字?唯有世子殿下啊。
这才是大纨绔。
为恶乡里,成天只知道做欺男霸女爬墙看红杏的勾当,太小家子气了。
到了太虚宫门前,山风拂面,遍体凉爽,徐凤年让姜泥把东西放在台阶上,撕咬了一块牛肉,坐着思量着如何下笔,是楷书还是行书,或者是只在偷私下练过的草书?是《浮屠寺碑》还是《黄州寒食帖》,或是《急章草》?
相比不逾矩的楷体,徐凤年其实更钟情草书,肆意放达,只不过李义山说功力不到,远未水到渠成的境界,不许世子殿下沾碰,是一件憾事。
太虚宫主殿屋顶铺就孔雀蓝琉璃瓦,正垂戗三脊以黄绿两色作主楼空雕花,气势恢宏。
大檐飞翘,是天下闻名的大庚角檐。
徐凤年起身去拿起大锥毫伸进水桶,摇晃了一下,还是没想好要书写什么,书到用时方恨少,字到写时才悔懒。古人诚不欺我。徐凤年捧着大笔叹息复叹息,最终决定还是喝几口酒,接着酒意说不定能写出点好东西。转身后愣了愣,姜泥已经仰头灌了一大口酒,从没喝过酒的她顿时满颊通红,就像西楚皇宫内的桃花,传闻西楚皇帝宠爱太平公主到了极点,小公主对着桃花询问这满院桃花有多重,皇帝便叫人摘下所有桃花,一斤一斤称重过去。
徐凤年悄悄叹气,把大笔插入墨水桶,今天本就是想见识见识她的字。
当世草书虽已远离隶草,却仍是师父李义山所谓的章草,远没有达到李义山推崇的“规矩去尽,写至末尾不识字”境界。世上寥寥几人,如两禅寺的那个怪和尚,才能如国士李义山所说“悲欢离合、富贵窘穷、思慕、酣醉、不平、怨恨,动于心,成于字,方可与天地合。”
只见姜泥摇摇晃晃走向大笔水桶。
双手捧起后,走到广场中央,开始书写。
那时候,徐凤年才知道她笑的时候风景动人,她悲恸欲哭却不哭的时候,更动人。
怀中笔走大龙。
宛如毫尖有鬼神。
大草两百四十五字,一笔常有五六字。
以“西蜀月,山河亡。东越月,山河亡。大江头,百姓苦,大江尾,百姓苦”开头。
以“姜泥誓杀徐凤年”结束。
她捧着大笔,坐在年字附近,一身墨汁,怔怔出神,泪流满面。
徐凤年坐在最高的台阶上,喃喃自语:“好一篇《月下大庚角誓杀贴》。”
第二十九章 懂不懂
那一夜早已不是西楚太平公主的姜泥独自下山,徐凤年没有恼羞成怒毁去她的叛逆草书,只是躺在石阶上喝掉大半壶米酒,啃完所有牛肉,等东方泛起鱼肚白,这才离开太虚宫。当日,徐凤年依然辛勤练刀,笨鸟后飞,总是要吃一些苦头。拂晓后扫地小道童见到广场上潦草字迹,吓了一跳,以为是神仙下凡写了一幅天书,丢了扫帚就跑回殿内喊师父,然后师父看了后再喊师父,终于把武当辈分最高的六个师祖师叔祖们都给聚齐了。
天下道门近一甲子里唯一修成大黄庭关的掌教王重楼。
掌管武当山道德戒律的陈繇,为人刻板却不死板,九十多岁,却仍然身体健朗,最喜欢踩九宫转圈训斥那个山上天赋最高的小师弟,总是每次还没骂完,就开始心疼,导致次次雷声大雨点小。
活了两个古稀足足一百四十岁所以显得辈分奇低的宋知命,末牢关已经出关七八次,次数之多,不是天下第一也有天下第二了。同时司职炼铸外丹,武当林林总总近百仙丹妙药,多出自他手。
刚从东海游历归来的俞兴瑞,穿着打扮邋邋遢遢,内力浑厚却仅次于王重楼,才刚到花甲年,途中收了个根骨奇佳的弟子,小娃儿不到二十岁,武当辈分往往与年纪无关,根源在此。
比哑巴还哑巴的剑痴王小屏,古井不波,他这一生仿佛除了剑,便了无牵挂。
加上最后那个整座武当山大概属于最不务正业、独独追求那虚无缥缈天道的洪洗象。
“好字。”陈繇由衷赞叹道。
“绝妙。”俞兴瑞点头附和。
“好文才是。除去结尾七字,此文大雄,悲愤而不屈,生平仅见。”岁数是寻常人两倍的宋知命重重叹息道,弯着腰站在篇首处,仔细观摩,单手捻着那条长如藤蔓的白眉,说完马上就咦了一声,“细细琢磨,似乎结尾看似多余的七字才是点睛。好一个誓杀。”
“好字,比较当下草书更为汪洋肆意,龙跳天门,虎卧山岗,罕见。更是好文,很难想象出自一位年华不过二十的女子。”王重楼出言盖棺定论。
“嘘嘘嘘,你们轻声点。”小师叔祖紧张道。
“怕什么,世子殿下在下边练刀。”王重楼打趣道。
“反正到时候倒霉的只有我一个人。”洪洗象嘀咕道。
“年轻人跟年轻人好打交道,我们都上了岁数嘛。”王重楼笑眯眯道。
“大师兄,因为我小,就把我往火坑里推了?!”洪洗象悲愤欲绝道。
“小师弟啊,你要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觉悟,天道不过如此。”王重楼打哈哈道,在师弟们面前,哪里有啥道门神仙超然入圣的风范。
“放屁!这是佛教言语!”洪洗象嚷道。
“万流东入海,话不一样,理都一样。”俞兴瑞落井下石大笑道。
“听见没,你俞师兄这话在理。”王重楼拍了拍小师弟肩膀,然后跟俞兴瑞相视一笑,大伙儿都一大把年纪了,无望羽化,最大的乐事不过是打趣调侃小师弟几句,不晓得哪天就一蹬腿躺棺材,能说几句是几句。
王重楼说道:“小师弟,这里就你字最好,趁天晴,由你临摹,放在藏经阁顶层小心珍藏起来。”
洪洗象翻了个白眼,“不写,要是被世子殿下知晓,我得少层皮。”
王重楼笑道:“大不了最后七字不抄嘛,怕什么。”
洪洗象嘀咕道:“反正到时候被揍的不是大师兄。”
十六年不开口的王小屏驻足凝神许久,终于沙哑道:“字中有剑意。”
四个年纪更大的师兄们面面相觑,继而皆是会心一笑。
自打上山便没有听过六师兄开口说话的洪洗象惊喜过后,绝望道:“我写!”
三日后雷声大作。
徐凤年撑着一把油纸伞再来太虚宫,小雨后,只剩下一地墨黑。雨势渐壮,雨点倾泻在伞面上蓬蓬作响,看到一个背负桃木剑的清瘦身影来到广场,站在另一角。
徐凤年不知白发老魁离开北凉王府没有,否则倒是可以喊来跟这剑痴斗上一斗。与东越刀客搏命一战,再看高手过招,已然不同,不再是看个热闹。打消这个诱人念头,徐凤年转身下山。
茅屋外,梧桐苑一等大丫鬟青鸟站在雷雨中,撑了把伞面绘青鸾的油纸伞,静候世子殿下。
青鸟带来大柱国亲手转交给她的一封信。
徐凤年走入堆满秘笈几乎无处落脚的屋子里,床板桌椅早已堆满,只剩墙角一方净土,不出意外那里便是姜泥的睡觉地方,徐凤年坐在一堆书上,从一本《虎牢刀》上撕了几页用作擦脸,再撕了几页抹掉手上雨水,这才拆信,信中徐骁亲笔写到他已经派人去京城打探消息,而且没有隐瞒他开始着手准备在宫内请一尊菩萨打压不长眼的孙太监,不早不晚两年后,就要让姓孙的失势。真正让徐凤年愕然的是,徐骁终于揭开谜底,为何要让他来武当,竟然是要王重楼将一身通玄修为移花接木般转到他身上!
这可是逆天的勾当啊?
就不怕被天打雷劈?
徐凤年毁去密信,心中波澜万丈,抬头望向站于门口的青鸟,问道:“内力也可转嫁他人?若能如此,只需死前将功力如座位一般传承下去,宗门大派的高手岂不是一代比一代强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