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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蜜拉护士在后头不停地唤他。
他在电梯前停步,压了往下的按钮。
她追出来了。他可以听到她在亚麻地板上制造出的急促脚步声。
他转身,看着穿着古典护士服的她气急败坏地跑向他。
她在几尺外停下脚步。
他比她高四五寸,也差不多大四、五岁。
我不能让你离开,伊森。她说,在我们诊断出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之前,你不能走。
电梯门打开,发出刺耳的噪音。
伊森面对护士,倒着走进电梯里。
谢谢你的帮忙,也谢谢你的关心。他一边说,一边在一的按钮上压了三下,直到看到它亮起来才停手。不过我想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什么?
有问题的是这个镇。
潘蜜拉伸出一只脚踏在门框上,不让电梯门关上。
伊森,拜托,你的头脑不够清楚。
脚拿开。
我很担心你。这儿的每个人都很担心你。
他本来靠在墙上,现在却往前走到潘蜜拉面前,透过电梯打开的四寸空间盯着她看。
他将目光往下移,用自己的黑皮鞋尖顶住她的白布鞋尖。
她坚持了好久,久到伊森开始在想他可能得动手将她推出去。
最后,她终于放弃,把脚缩了回去。
伊森站在人行道上,对镇上在傍晚时分居然如此安静感到有些奇怪。他听不到任何车声。事实上,除了鸟儿的歌声和微风吹过医院前院三棵大松树的声音外,他什么都没听到。
他往外走到马路上。
就站在路中央张望,聆听。
温暖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感觉真好。
微风带来舒适的凉意。
他抬头看看天空。清澈的深蓝。
万里无云。
完美无瑕。
这个地方确实很美,可是他看着环绕小镇的岩壁,心里却头一次涌出除了敬畏之外的情绪。他无法解释,但四周的山崖让他心中充满恐惧,让他怕到连碰都不敢去碰一下。
他感到很……奇怪。
也许他的脑袋真的在车祸中受伤了。但也可能没有。
也许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五天之后,他终于开始产生幻觉。
没有iPhone,没有网路,没有脸书。
他静心想想,这怎么可能?他居然没办法联络上他的家人、他的上司,以及松林镇之外的任何人。
他开始往警长办公室前进。
最好还是赶快离开这个镇。离开这个被岩壁包围的牢笼,到外头的世界再重新思考、重新衡量。
找一个正常的、令人安心的普通小镇。
因为他确信这儿一定有问题。
波普警长在吗?
白朗黛·摩兰将目光从她的单人接龙游戏上移开。
哈罗!她说,我能帮你什么吗?
伊森提高音量。警长在吗?
不在,他有事得出去一会儿。
所以他很快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可是你说『一会儿』,所以我以为——
那只是一种习惯说法,年轻人。
你认得我吗?我是特勤局的布尔克探员。
是的,我认得。你这次记得穿衬衫了。说实话,我比较喜欢你现在的模样。
有人打电话来这里找我吗?
她歪着头,斜眼打量他。为什么会有人打电话来这里找你?
因为我告诉一些人他们可以透过这里和我联络。
白朗黛摇摇头。没人打来找你。
我太太泰瑞莎或亚当·赫斯勒探员都没打来过吗?
没人打来找你,布尔克先生。而且你不应该告诉别人打电话来这儿找你。
我需要再借用一次你们会议室的电话。
白朗黛皱眉。我不认为你应该这么做。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拉长了脸,不高兴地看着他。
泰瑞莎,是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你。我又进了医院。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打电话到警长办公室或饭店,可是我没收到任何留言。我还在松林镇,还是找不到我的手机和皮夹,不过我受够这个地方了。我打算要从警长办公室借辆车。今天晚上我再从博伊西打电话给你。想你。我爱你。
他坐在椅子上倾身往前,等待新的拨号音,然后闭上眼,在脑袋里搜索。
号码还在。
他用转盘拨号,四声铃响后,上次那个女人的声音从话筒传来:特勤局。
我是伊森·布尔克,还是要找亚当·赫斯勒。
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我能帮你什么吗?
你是玛西吗?
是的。
你记得我昨天打电话进来时,我们的对话吗?
你知道的,先生,我们每天都接到很多电话,我没办法记得每一个——
你答应我会把留言交给赫斯勒探员。
留言上讲了什么?
伊森闭上眼睛,深呼吸。如果他忍不住对她发脾气,她只会干脆挂断电话。如果他能忍,等到他回到西雅图时,他可以在办公室当面羞辱她,指着大门叫她卷铺盖滚蛋。
玛西,留言上说一个特勤局探员在爱达荷州松林镇被谋杀了。
嗯……如果我说我会把留言拿给他,那么我确定我一定已经把留言拿给他了。
可是他还是没有跟我联络。你不觉得奇怪吗?我被赫斯勒派来找失踪的另一个探员,现在发现他被谋杀了,但已经过了二十四小时,赫斯勒居然连通电话都没打给我?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能帮你什么吗?
我要和赫斯勒探员讲话。现在。马上。
噢,我很抱歉,但是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我能帮你什么——
他在哪?
他不能接电话。
他。在。哪。里。
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不过我相信他一定会尽快回电话给你。他最近实在是太忙了。
你到底是谁?玛西?
突然有人抢走伊森手里的话筒。
波普用力将它摔回电话上。警长的眼睛像两块烧红的木炭,恶狠狠地瞪着伊森。
谁说你可以随便跑进来用我的电话?
没有人,我只是——
没错。没有人。站起来。
什么?
我说『站起来』。你可以选择是要自己走出去,还是要我拉你出去。
伊森慢慢起身,隔着桌子和警长对峙。
这就是你对待联邦探员的态度吗?警长?
我很怀疑。
那是什么意思?
你跑来这儿说你是联邦探员,没有证件、没有手机,什么都没有——
我已经解释过我的情况。你去过第一大道六〇四号查看依凡斯探员的尸体了吗?
去过了。
然后呢?
我还在调查。
你有没有联络犯罪现场采证专家来进行——
我都处理好了。
那又是什么意思?
波普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瞪着他。伊森心想,这家伙疯了,既然我在这个镇孤立无援,不如先借辆车离开。等我带着人回来再对付他。让他不但不能再当警长,还得因为妨碍联邦调查公务被起诉。
我想请你帮个忙。伊森语气温和地说。
什么?
我想向你借一辆车。
警长大笑。为什么?
嗯,理由不是很明显吗?因为出了车祸,我现在没车可用。
这儿可不是租车公司。
我需要交通工具,阿诺。
不可能。
你觉得这是属于你一个人的警长办公室,所以你高兴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是吗?
警长眨眨眼。我没有车子可以借给你。波普开始沿着会议桌走。该走了,布尔克先生。
波普站在打开的房斗旁等伊森。
伊森走向他,在两人的距离缩减到伸手可及时,波普忽然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拉近,大而有力的手故意捏紧他的双头肌。
不久之后,我可能还有问题要问你。警长说。
什么问题?
波普不答,只是微笑。我警告你,不要想离开镇上。
从警长办公室走出来,伊森忍不住回头张望,正好看到波普将会议室的百叶窗扒开一小条缝,也在看着他。
太阳已经落到山壁后头。
整个镇静悄悄的。
他走了一个街区,确定波普看不见他之后,才在没车的街道边坐下,
这不对劲。他轻声自言自语,一直不断重复念着这句话。
他觉得虚弱又饥饿。
伊森将到达松林镇后所发生的事从头细想,试着大概拼凑整个情况。他想,如果把一切摊开同时检视,也许就能将每件他遇上的怪事全归纳成一个待解的问题。或者至少可以归纳出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但是,即使他想破了头,还是觉得自己深坠五里雾中,什么都看不见。
不过,他至少知道一件事:光坐在这儿不能改变任何事。
他站起来,开始住大街走。
去松林大饭店。也许那里会有泰瑞莎或赫斯勒的电话留言。
不切实际的希望。他知道。不会有什么留言的。迎接他的只会是满满的敌意。
我没有疯。
我没有疯。
他默念自己的名字、社会安全号码、他们家在西雅图的邮递地址、泰瑞莎娘家的姓、他儿子的出生年月日。这么做让他感觉到和现实世界的连结。仿佛他的身分证明全建立在这些琐碎的资料上。
名字和号码让他感到心安。
下一个街区传来的杯盘碰撞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对街一块空地上架设了好几个野餐桌、美式烤肉炉,甚至还有掷马蹄铁游戏的目标铁杆。四五户人家一起在开派对,一群女人站在两个红色保冷箱旁聊天。两个男人在烤肉炉前替汉堡和热狗翻面,升起的烟雾盘绕成蓝色的回圈消失在无风的夜色里。闻到烤肉的味道,伊森不禁胃痛,发现他比想像中还要饿。
新目标—吃。
他穿越马路,听见蟋蟀吱吱叫个不停,远方的洒水器也在铿锵作响。
他在想:他们是真人?还是幻觉?
孩子们在草地上追逐,一边尖叫,一边大喊,开心地嘻闹着。
抓到了!
掷马蹄铁比赛正在进行,金属撞击声不时传来。两组男人站在沙坑两侧遥遥相望,雪茄制造出的浓烟在他们头上仿佛爆炸的光晕。
伊森快走到空地时,决定女人会是比较好的搭讪对象,他可以施展他的魅力。这些人看起来像是一群过着理想美国生活的好人。
他一边从柏油路走向草地,一边拉直西装外套、抚平衣服上的皱褶,同时整理领子。
五个女人。一个二十出头,三个介于三十到四十之间,一个满头白发,应该快六十岁了。
她们拿着透明塑胶杯,一边喝着柠檬汁,一边七嘴八舌地讲着邻居的闲话。
还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离她们还有十英尺,应该用什么方法插入她们的谈话才不会太突兀呢?他还没想出来,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就已经看向他,对他微笑。
哈罗,你好啊!她说。
她穿着及膝长裙、红色平底鞋、花格子上衣,剪了一头很复古的短发,很像五〇年代电视剧里的造型。
嗨!伊森说。
你要来我们的睦邻小派对当不速之客吗?
我得承认,我确实是被你们在烤肉炉上烹调的美食气味勾引过来的。
我是南茜。她离开其他人,向他伸出右手。
伊森和她握手。
我是伊森。
你是新来的吗?她问。
我在几天前才来到这个镇的。
你喜欢我们的小村子吗?
这是个可爱的小镇,非常亲切,很有人情味。
哇。听你这么说,我们不请你吃一顿都不行了。
她大笑。
你住在这附近吗?伊森问。
我们都住在这几个街区。大家试着一星期至少聚会一次,一起在户外吃个饭。
实在是太古典了。他一语双关地说。
女人脸红了。那么,你到松林镇来做什么呢?伊森?她问。
只是来度假的。
真好。我甚至不记得我有多久没度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