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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旭叹道:“我们所关心之事一样,所用方法却太不相同。陈谦卫,你为人处事但求无愧于心,有时候不免有些偏激。”
陈谦卫笑笑道:“只要是为国为民,用什么方法又有何关系?国旭,我虽然笑你愚忠,但也不会勉强你做事。”说着解下腰间佩着的天意剑,递了过去,道:“我决心退隐,这天意剑留着也没用,便送给你吧。”
天意剑的剑鞘是沉香木所制,坚韧轻柔。国旭接过剑,轻轻拔出,天意剑透亮如河水,轻柔若无物,好似一阵幽风划过指尖。他凌空虚劈几下,毫无破风之声,足见剑刃锋锐已至极点。国旭不由感慨道:“师父传我的天外飞仙也是一柄宝剑了,但和这天意剑相比,还是判若云泥。这等神器,如何能随便送人?”
陈谦卫豁然笑道:“送给你怎算是随便送人?我决定与王雯琴退隐,若还带着天意剑,岂不是暴殄天物?方今世上,配用天意剑的也只有你一人,便算我不认识你,我也要把此剑留给你。”
国旭道:“沙场交手,多用长枪大戟,天意剑这等神兵利器,用处反而不大,你何必……”
陈谦卫连连摆手:“我若把天意剑还回天意剑派,重新尘封,神剑通灵,一定大感孤寂。在你手上,能破尽胡虏,也是件好事。”
国旭还待推辞,陈谦卫已按住他的手,道:“你不用再说了。我毁了你的天外飞仙,这便是补偿了。你若一定不要,从这里扔下去便是。”
国旭叹口气,道:“既然如此,我便暂为保管吧。江湖中事,我也略有耳闻,说你这七年都一直在照顾王雯琴。你当真决心放下苦心创立的陈帮,和王雯琴隐居?”
陈谦卫道:“陈帮的人都是我的弟兄,我怎忍心弃他们而去?偌大一个陈帮,但说到底还是我一人支撑。我若离开,陈帮恐怕几个月便散了。我已想好了他们的去处。”
国旭沉吟道:“陈帮浩浩荡荡几万人,且都是武林好手。若能收编为军队,加以操练,必定是一方雄师……”
陈谦卫大笑道:“国旭啊国旭,我没来劝你,你却来劝我了。不说我自己意愿,就单看陈帮中的兄弟,人人皆是血气男儿,怎甘心做朝廷鹰犬?”
国旭淡淡道:“可惜我算不上血气男儿,便做了你口中的朝廷鹰犬。”
陈谦卫摆手道:“戍边将士,怎可与魏忠贤这等奸佞一概而论?我若要调集陈帮来守宁远城,必定人人响应,但我若要他们加入东厂,只怕没一个人能点头。当年田海旺假入东厂,想骗得谷烈信任,也已然弄得刑部密探分崩离析,何况现在?”
国旭皱眉道:“那你的意思?”
陈谦卫眉间神采飞扬,扬声道:“这七年间,我见过魏忠贤,见过满清皇太极,见过明朝的糊涂皇帝,还见过一个义军首领,高迎祥。此人气度非凡,兵法韬略无一不通,麾下农民军从数百扩充为数十万,屡颇明军。明朝大将张庭芝、孙传庭等,战场上皆不是敌手。最难得的是,此人贫苦百姓出身,爱民如子,严禁部下骚扰百姓。明军是‘寇过如筛,兵过如梳’,高迎祥却说‘杀一人如杀我父,yin一人如yin我母’,其间高下,不必多言。我若将陈帮人马归入他麾下,势必横扫六合,内可清除腐败明廷,外可抵御匈奴胡虏,百姓也能过上好日子”
陈谦卫说得高兴,国旭却变了脸色。近年饥荒频发,百姓饿死无数,义军也因此四起。但说到底,这些农民军都是散兵游勇,没练过武艺,极少操练,甚至很多人连兵器都没有,明军剿叛极少遭遇阻力。唯独高迎祥一支军队,数年不倒,明军为之胆寒,四处义军也是纷纷投奔而来。陈帮上下几万人,不乏武力高强、谋略出众之辈,一旦为高迎祥所用,明军焉能匹敌?
国旭忍不住道:“陈谦卫,我知道你不满宦官当权。可你也不能就因此颠覆我大明王朝。此间事情了了,我可以与你一同进京城刺杀魏忠贤,肃清朝政。但你不能把陈帮拱手送给反贼”
陈谦卫皱眉道:“国旭,你为何总是想不开?我不勉强你,你也莫勉强我,人各有志。大明朝腐朽不堪,已经不可能挽救。这黎民百姓若想要一个出路,唯有换了朝廷国旭,你愿意效忠朝廷,我一心想另立新主,倘若彼此坚持,迟早有一日会兵戎相见。我不希望我们兄弟因此反目。我和王雯琴退隐,固然是因为我厌倦了江湖血腥的日子,也是因为我不想有一日与你交锋。如今我只有你一个朋友,文辛雨是为我而死,田海旺是被我杀死,我不希望有一天你也因我而亡。”
国旭沉声道:“陈帮若为高迎祥所用,则大明危矣。我生是明朝臣,死是明朝鬼,绝不容你做出这等行径”说着扔下天意剑,左掌竖起,指向陈谦卫。
陈谦卫面不改色,淡然道:“国旭,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不会与你动手。你想留下我,阻止我安排陈帮?”
国旭面沉如水,冷冷道:“你不要逼我。”
陈谦卫摇头道:“国旭,我视你为兄弟,所以心中有什么话都不瞒你。可是我也不是傻子,既然我说了这话,当然也就有把握离开这里。最近七年,我虽然琐事不少,可武功一点也没搁下。而你整日钻研的都是兵法韬略,刀枪剑戟,你当真有把握能赢我吗?”
国旭面色一沉,随即渐渐和缓。他只余一臂,陈谦卫的天意剑气又玄妙无方,他想留住陈谦卫,确实毫无可能。陈谦卫熟知国旭性子,见国旭脸色平静,也放下了心,走上前道:“国旭,我也是为了百姓。今晚,我还是出手去夺粮。不管是为大明也好,为百姓也好,我也不希望鞑子侵占中原。”
国旭缓缓拾起天意剑,还剑入鞘,扣在腰间,涩声道:“你当真要把陈帮拱手送与叛逆?当真无法挽回?”
陈谦卫摇头道:“何来叛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国旭叹气道:“罢了。陈帮一入高迎祥部,明朝焉有不亡之理?我答应你,宁远之战后,我便护持高迎祥,顺遂你意愿吧。”
陈谦卫一阵狂喜,连连点头道:“好,你终于能想通了”眼神中掠过一丝欣慰,拍了拍国旭的肩膀。国旭身材高大,比陈谦卫足足高了半个头,站在他面前,将月光都遮蔽了。陈谦卫只看出国旭一脸阴鸷,微觉诧异,陡然全身一震,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国旭。
国旭一字一顿道:“我一生中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陈谦卫,我……”语声竟忍不住哽咽。
陈谦卫惊诧之色渐渐退去,坦然笑道:“报业来得好慢七年前田海旺死于我手,也是手下容情,想不到今日又是同样场景”手掌一挥,国旭背后顿时被凌厉剑气轰出个大坑。花岗岩石在陈谦卫雄强内力下,也化为碎屑。
国旭手一抖,退开一步。天意剑赫然插在陈谦卫的胸口,血流如注。
陈谦卫反手拔出长剑,单膝跪地,用剑支撑着身体。国旭看着陈谦卫,缓缓道:“我们是兄弟,你今天即便杀了我,我也无悔。可是,我是明朝的将领,便该一心为明朝效力。今天我出手,可……可我恨不能杀的是我自己……”
国旭眼中满是痛苦悲戚,陈谦卫却一脸微笑:“可惜不能与你一较高下,见识见识你的风火雷神掌。”
国旭手掌忍不住颤抖。他背过身去,道:“你是我唯一的兄弟。你就像我的另一半,最潇洒,最不羁的一半可是我被世事束缚,永远也不能像你这样自由自在。我杀了你,就像杀了我自己一样……可是为了大明朝,你这一条命,根本算不得什么。”
陈谦卫颓然倒下,心脏处喷涌的鲜血,让他渐渐失去力气。但他眼神里还是透出一丝欣慰,看着国旭泛红的眼眶强笑道:“能让冷面如国旭哭一次,我也不算白死了……”
国旭感到自己指尖冷得打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陈谦卫挣扎道:“国旭,拜托你一件事……请转告王雯琴,让他别再等我了……”
国旭脸上闪过愧色。他低下头,道:“好,我答应你。只要能活着离开,我一定会传达此事。”
天意剑一声悲鸣,陡然现出一条深深的裂纹,随即断成两截。这冠绝当世的宝剑,竟无端毁了。陈谦卫握着剑柄,伏在地上,鲜血染红透亮的剑身。
神剑有情,剑主亡了,这天意剑也随之而断。
国旭抬眼看向黑沉沉的远山,清兵不知何时已经开始了进攻。魔兵鬼卒一般,数之不尽,杀之不完……
天启六年,正月,宁远大捷。皇太极努尔哈赤重伤而毙,明军第一次在东北疆场上获胜。
举国上下,无不欢庆。袁崇焕也因此声望大隆,得到重用,成为守御大明朝北疆的一块磐石。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在袁崇焕率领部队、带着大炮赶到宁远城之前,还有一个独臂将军,带领区区万人,在宁远城外的凤鸣山,死拖住满清大军近二十日,为宁远城攻防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这名独臂将军武艺高强,兵法无漏,在弹尽粮绝之际,将所有歌ji煮熟,为士兵充饥,甚至将自己爱妻也杀死,分食与士兵。也是因此,这最后的几百人虽然疲惫不堪,身负重伤,还是斗志十足。最终这名独臂将军杀透敌阵,重创努尔哈赤,自己则杀人数百,最后倒在了战场上。
次年,崇祯皇帝登基,魏忠贤垮台。
可是真相已经没人知道。陈谦卫的下落,成为了一个永远的谜题。
不止一人认为陈谦卫出了意外,但没有人相信。谁能杀死天下无敌的陈谦卫?
王雯琴也不相信。可是她在无色庵多等了三年,却没有得到半点陈谦卫的消息。
秋风劲急,王雯琴轻轻走进了禅堂。镜中人如以往那般美丽,可是自己的苦心,却没得到回报。是不是他毕竟嫌弃自己容貌丑恶,不辞而别了?
是,一定是。
王雯琴跪在地上,轻声道:“请师父为徒儿剃度。”
心静师太叹了口气,想劝,又不知该说什么,终于拿起剃刀,轻轻刮去满头青丝。
王雯琴跪坐不语,一整天过去了,她却半点没离开过蒲团。心静默然看着她,心中也是怅惘。
要下雨了,阴沉沉的天气。乌鸦一声声鸣叫,黑云一片片飘了过来。风也越来越大了。
心静吟咏道:“借如生死别,安得常苦悲?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王雯琴闭上眼,轻声道:“借如生死别,安得常苦悲?借如生死别,安得常苦悲?借如生死别,安得常苦悲?”
第一次,读懂了佛经。
一颗晶莹的泪滴,轻轻落下。
仿佛在秋风中盘旋的黄叶,伴着乌鸦的嘶叫,悄然失了影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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