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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白天直到晚间,天边残阳似血,暗红的天幕映得人心疼。大战也终于结束了。匈奴人被逼退军二百里,离开了大汉疆界,肃州城外除了满地的死尸之外,荒凉而萧瑟的景观即使是战胜一方的汉军仍不免有些沮丧。
当日离开洛阳时的伙伴们,还有几个能互相扶持着回家团聚?
这便是战争为普通百姓唯一能带来的结果。功劳不属于他们,赏金不属于他们,有的只是满身的伤痕和无尽的肠断。
沐静尘立在山岗之上,眸子中是如墨一般深幽的悲哀。独立残阳,许久不语,直到有人上前禀报说,从洛阳前来的使者已经到达营中,他才缓缓走回大营。
来的人是郎中令岳子建。无数的赏赐之物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皇家贡酒“艳阳春”。酒未开坛,已经可以闻到那浓烈的酒香。
沐静尘看到酒坛上的标签,先笑了:“上次陛下给霍去病赐酒,酒少兵多,去病将酒倒入泉中,将士同饮,因而博得美名。这回陛下的酒可带得够?莫非也要我东施效颦,和去病一样吗?”
岳子建忙笑着回答:“沐相多心了。陛下临来前特意叮嘱,说此一战沐相及卫老将军功不可没,定要重赏,但兵士们冲锋在前,没有畏敌退缩的,更要赏!因此破例令我带来美酒三千坛,让将士同欢!”
沐静尘开怀而笑,令人将酒卸下一半送到卫将军军中,其余的各自营中分领,而后与岳子建一起走进营帐之中。
“陛下可好?”沐静尘先问。
“很好,陛下时常说起沐相,十分惦念,听说沐相忙于战事极少休息,令我特来传话,望您珍重身体如重国家。还说沐相是国之栋梁,若墙榻梁毁,也就国将不国了。”
沐静尘在座上遥对洛阳方向一礼:“陛下言词太过,微臣岂能承当?”然后又问道;“霍将军身体如何?”
“已经大好,我来时已可下地,行走无碍。霍将军也托我代为问候沐相。”
沐静尘微一停顿,再问道:“来时可曾见过公主?”
“公主也很好,时常到宫中走动,因我来的匆忙,尚未碰面。”
“哦。”沐静尘的心中有几分失望,但神情淡然,并未显现。大战已完,身心都已懈怠,所有疾病一下子都暴露出来,脸色苍白,伏在案边又止不住的咳了起来。
岳子建看到极为关切,“沐相身体不舒服吗?不如在这边将养些时日在启程吧?”
“无妨,小病而已。”沐静尘不以为意,只说:“原本明日起就要准备班师回朝之事,还是不要擅改了,毕竟归心似箭者,非我一人而已。”
此时有人从帐外捧来一小坛酒,放在两人案间。岳子建起身将坛盖打开,顿时酒香扑鼻,溢满整个大帐。岳子建倒出一杯酒,放到他面前说:“说实话,外面的酒虽好,但因量大一时无法凑足,也是兑了水的,就算尽到陛下的心意即可。而这坛酒是陛下特令我随身携带,乃是‘艳阳春’中的上品。”
沐静尘将酒接过,并未急着饮下,先轻轻啜了一口,不觉轻吟:“只要闻到‘艳阳春’的酒香,就仿佛已经回到了洛阳。”
轻饮慢咽,酒如火蛇一溜烫入腹中,好似相思的滋味,甜中有苦,苦中带甜,又辛辣炽烈,而个中妙意,又实在无法尽善尽美的用言语形容。
醉眼迷离中,他好像已经回到了在那艳阳之下开遍牡丹的盛都洛阳。看到了心爱之人独立牡丹丛中,含着深情的羞涩,对他盈盈而笑……
…… ……
沐丞相与卫将军即将凯旋而归的消息传至洛阳时,大小臣民无不欢呼雀跃,街头巷尾喜气洋洋,张灯结彩,如庆新年。
皇室后宫内,香仪公主正与皇后在一起畅谈。
“沐相此次得胜回朝,功劳又高一层,不知陛下要怎样封赏?”卫皇后虽然高兴,但那眼中的笑意多有戏谑之意。
香仪反道:“卫老将军也立下汗马功劳,卫家光耀门楣,千秋万世莫不要提上一笔的。”
卫皇后呵呵笑道:“一唱一和,你嘴上也不饶人,说的这么好听是想亲自去接他吧?”
被说中心事,香仪一笑,这回也不避讳,直截了当地问:“我若真去接他,你和王兄可同意?”
卫皇后道:“从儿女私情上讲,本来并不应该阻碍你们夫妻早日团聚,但,毕竟也要注意皇家体统,堂堂公主独自跑到军中和丈夫私会,就是沐相也不好和下面交代。”
香仪沉吟片刻,又道:“我不远走,只去望归亭迎他,可行?”
卫皇后笑道:“你就这么性急?竟连多一天都不肯等了?沐相是个大活人,又飞不了。”说着,她却忽然黯然一叹:“难为你们夫妻之间如此专情,实在是世间少见。”
知她触动心事,香仪有些不忍,问:“王兄还是时常留恋于李妃那里吗?”
“她即将临盆,陛下几乎是寸步不离,连朝政都荒疏了。近日更是迷恋起了那些邪士异术的的返老还童之说,想炼丹制药,永葆青春。整日足不出户,便与李妃呆在一处,对她言听计从,旁人的话,十分倒有七分听不进了。”卫皇后长长一叹,脸被愁云笼罩。
香仪秀眉一拧:“这如何了得?后宫乱政,自古大忌,更何况那些长生养颜之说多半虚幻。前秦之训犹在,王兄怎么这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去和他说!”她霍然站起,疾步出去,卫皇后在身后欲拉却已拉不住了。
不经然间,外面天空渐渐阴霾,一层层黑压压的密云将灿日遮蔽,光亮渐渐被黑暗隐去,冷风袭袭,满树的枫叶飘落一地,冬天快要到了。
…… ……
班师的的队伍亦如走时一般浩浩荡荡,不见首尾。只是兵将们满面烟尘沧桑,脸显疲惫之色,人人目中都是渴冀的目光,因为家园已在望。
但是,沐静尘马车周围的护从却皆是一脸凝重,队伍走的很慢很静,从车中偶尔可以传来清晰的咳嗽声,令人听了心揪。
副将忍不住隔窗轻声问道:“沐相,是不是又该吃药了?”
“还未到时辰,不必。”窗内的声音虽然沉稳依旧,却显得极为虚弱,已没有了惯有的清朗。
前方有匹战马飞驰而来,跑到近前后士卒下马跪禀道:“公主有信带到!”
车内人立刻下令:“停车,把信呈上。”
车帘掀开,连那送信的士卒都不觉一惊:沐相何时变得如此憔悴?记忆中的沐相,风神如玉,沉静如海,黑湛湛的眸子总是让人心安。但此刻的他,眸光虽然深邃如常,却面色苍白,眉宇憔悴,似有重病在身。那士卒禁不住惊问:“沐相病了?”
旁边有副将喝止:“闭嘴!说话小心,别四处张扬!”
见那兵士被吓倒,沐静尘摆摆手:“无妨,他话从心出,并非有意。”车帘一放,将身形隐去。
依靠在车内的壁上,沐静尘打开香仪的信函,那熟悉的娟秀字迹如见卿面,令他倍感暖意。细细将信中内容看完,他噙着笑自语一句:“香儿还是那样沉不住气。早一刻到望归亭来接我,便真有那般重要?”但是,他的笑容只维持了片刻,便被一阵强烈的巨咳替代,这一次猛烈地竟令他呕出一口血来!
他淡淡将血渍拭去,并未惊惶唤人,只是隔窗发问:“还有多久才能到望归亭?”
窗外人答道:“大概还需三四日即可。”
“三四日……”他喃喃轻念,合上双眼,“不知我可能等得了那么久?”
车似乎行了许久,他半睡半醒时,听到有人在外面高声禀报:“郎中令特来探望丞相!”
他蓦地睁开眼,古怪地一笑,吐出一个字:“请。”
岳子建随即上车,掀开帘走了进来。车厢内十分宽敞,他便在对面坐下了。
“沐相这几日感觉如何?”岳子建殷殷询问。
沐静尘不答反问:“你看呢?”
岳子建被问得一愣,立刻回答:“似乎是……好些了?”
沐静尘笑了,摇摇头,“更差了,照此情形下去,不知是否还能平安回到洛阳?”
岳子建忙连声安慰:“沐相请宽心,沐相非常人,自有天神相佑,会无碍的。”
沐静尘哼哼一笑:“我非常人?那又是何人?天神只佑帝王,顾不得我的。”
被他莫名其妙的冷言冷语刺得心头一惊,岳子建愣住无语,呆怔怔的不知如何转换话题。
沐静尘依然阖着眼,半倚在车壁,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好像无意,又好像有心的问了一句:“陛下亲赐的‘艳阳春’可还有吗?”
“啊?哦,还有半坛,沐相要喝?我叫他们拿来!”岳子建欲转身出去,却被沐静尘叫住:“不必了,只是随口一问,反正已喝过一次何须再喝二回?平白糟蹋了美酒。”他悠悠道来,岳子建却觉得后背发冷,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嗫嚅着说道:“沐相说笑了,美酒岂会糟蹋?待回到洛阳之后,陛下为您设宴,还有多少美酒要喝哪。”
“洛阳……洛阳……”沐静尘还是喃喃轻叹,“怕我是回不去了。”他的语气低如清风,却用词如惊雷:“子建,你当初若肯在酒中将毒多下三分,我也不用受这一路颠簸之苦了。”
岳子建惊得魂飞魄散,手脚僵直,心似沉到冰底一般,从头到脚都冷彻肺腑。
沐静尘斜看着他,还是那般从容平和,“你向来不会说谎,最是耿直,如今也是连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伸出你的手臂让我看看,那晚行刺我又被我刺伤的人,可是你?”
岳子建僵立许久,忽然直直地叩头下去,声音哽咽:“请沐相恕罪,我……实在是……逼不得已啊……”
沐静尘也呆呆地坐着,苦涩的淡笑:“我知道,以你之风骨气节和我俩多年相交的情谊,便是有人出再多的钱财令你这样做你也是不肯的。想杀我者只可能是一人—;—;陛下!”
岳子建身子依然拜而不起,涕泗横流却不说话,只有一种解释,便是默认。
沐静尘长长一叹:“我自十三岁军前效力至二十一岁拜相,皆是陛下一手提携,十几年来君臣之间虽然难免会有争执,但陛下一向宽仁明理,从不计较,如今……他为何竟要杀我?”
岳子建低嘎着嗓子艰难的吐出四个字:“功高震主。”
沐静尘惨然笑道:“我早已料到了。”他仰起脸,看不到任何的风景,只有灰蒙蒙的一片。“比干,屈原,都曾辉煌一时,但为国尽忠的下场又如何?同甘苦易,共富贵难。想当初与陛下同征匈奴,曾共饮一碗酒,共宿一张席,陛下以兄弟之情相许,君臣同心可揽日月。多少人羡我妒我,称我得沐天恩,十世修成。修、修、修,忠、忠、忠、终不过换来一碗毒酒,一个全尸的结局,天恩浩荡啊!”他忽然纵声大笑,一扫数日来的疲惫和他一贯的沉稳冷静,笑声惊天刺耳,凄厉地几乎令岳子建想逃下车去。
“如今四海荡平,亦非当初天下大乱急需用人之时,陛下见我民心日盛,位高权重,渐渐对我有了忌惮之心,但毕竟我未犯大错,便是他想杀我也怕无法昭告世人,只有一而再,再而三的暗中派刺客杀我。若我死了,只报个寻常恩怨即可,无人会说他黑白不分,枉杀忠贤。陛下行事向来最是精明,是我所不及。”
他说着,眉尖的愤郁之色渐渐淡去,有些颓然,“我亦有错,明知位高难免身险,却难从名利之流中超脱出来。若我肯早听香儿之言,与她做对平凡夫妻,此刻早已是隐遁关山,结庐种菊,做一对潇洒自若的神仙眷属了。我一步走错,害人害己,误了一生。”
他兀自沉迷自语,似笑若哭,神色变幻无常,而喘咳又向他袭来,他全身剧颤,再次呕出一口鲜血。血溅到两人的衣间,岳子建再难保持沉默,膝盖跪上一步忙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