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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忬只好带兵撤退,可是对方就如同跗骨之蛆,咬死了不松口。分成两路追杀王忬,同时派遣他们的水师截杀俞大猷的部下,防止普陀的明军回援。
起初王忬且战且走,还没当回事,倭寇再多,也比不上浙江的人马,大家一人一口吐沫,就能把倭寇淹死。
他领着人马退守龙山所,和倭寇展开了惨烈的攻防战,一连打了两天,毙杀倭寇至少三百多,而城里也损失惨重,王忬身边的人不足四百,已经弹尽援绝。王忬这时候才彻底感到了不妙。
身为总督,一身关乎东南安慰,他被倭寇攻击,各路人马竟然不来相救,实在是太过诡异。王忬气愤难平,同时也知道坚守无望,只能领着人马败出龙山所。倭寇继续死死追击,他遁入了施公山一带,靠着密林和倭寇周旋。
但是部下越死越多,经过两天的鏖战,王忬只剩下了不足一百人,倭寇看出了他是强弩之末,分出了五百多人,继续攻击,乃至消灭王忬。其余的倭寇分散抢掠各处,弥补连日苦战的损失。
或许是老天爷和倭寇开了一个玩笑,帮了王直逃走,同样也不会坐视王忬丧命,唐毅鬼使神差,带着狼士兵跑来解围,把王忬给救下了。
经过清点,王忬身边只剩下六十七人,值得一提的是田三,他被王忬重用,留在了身边,这几天田三率众苦战,身上大伤小伤十余处,几乎丧命,王忬却安然无恙。当狼士兵找到田三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
士兵们把他抬出来,见到王忬,见到了唐毅,田三咧着嘴笑了笑,一句话没说出来,就昏死过去。
唐毅厉声吼道:“救人,无论如何,都要把人救活!”
大夫抬着田三下去救治,王忬脸涨得通红,坐在青石上面,突然抡起巴掌,狠狠抽了自己两下。
“亏老夫自诩之兵,竟然为何而败都不知道,真是惭愧,我没脸活在世上。”王忬说着就要拔剑自刎,可把唐毅吓坏了,他和胡宗宪一左一右,抱住了王忬,好一顿劝说,才把宝剑抢了下来。
这时候彭翼南带着人马陆续回来,大家伙的腰上或多或少,都系着鲜血淋漓的人头,凝眉瞪眼,好不吓人。
胡宗宪算是领略这些人的风采,不敢怠慢,忙说道:“行之老弟,你照看着督公,我去清理战场,给将士们记功。”
胡宗宪转身离开,唐毅急忙走到王忬面前,低声说道:“舅舅,您也劳累多日,去歇歇吧。”
伸手搀扶,王忬却纹丝不动,眼睛充满了血红色的光。
“行之,你足智多谋,帮着舅舅解惑,为什么我会落到这一步,莫非是众叛亲离?弄不清楚,别说睡觉,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唐毅长长叹口气,他在前来的路上,就在不断思索,现在王忬问了起来,他不得不说。
“舅舅,您到了浙江之后,采取了不少抗倭措施,严格监察沿海通倭的豪商士绅,建筑堡垒,烽火台,广发间谍,打探倭寇虚实。同时整军经武,选用猛将,东南的军队为之一振,才连续取得抗倭胜利。不知道外甥总结的可还全面?”
王忬点了点头,“虽不近亦不远,行之,莫非你以为老夫所为有什么错误?”
“舅舅,容我说句不客气的话,您只懂抗倭,这些措施站在抗倭的角度,全都正确,可是站在别的角度,却未必了!”
严查通倭士绅,建城堡,筑烽火台,等于切断了闽浙大族的走私渠道,断绝他们的海上暴利。
而且大兴土木要耗费巨大,税收都落在了大户身上。
最要命的是王忬竟然攻击海上的倭巢,要知道这些倭巢都是大大小小的海上贸易中转站。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胆大包天的海商大族岂能不反扑。这段时间以来,不断有人借口王忬大兴土木,攻讦他劳民伤财,练习水军,违反祖制。
面对弹劾,王忬只当是有人没事找事,没有多想。
他这一次集中全力,把矛头对准了普陀,对准了海盗之王。如果真让王忬成功了,东南的倭寇失去了领袖人物,或许还真能平静一段时间。
但是有人看不下去了,他们出手!
唐毅仰望着天空,淡淡说道:“舅舅,您还记得朱纨吗?”
轰!
一道厉闪,在脑中炸开,王忬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前文提到过,朱纨就是王忬的前任,提督闽浙海防军务,手中权柄极大。到任之后,他发现所谓倭寇绝大多数都是沿海的汉民百姓,他们乔装改扮,装成海盗,横行抢掠。
朱纨立刻针锋相对,采取严酷的保甲连坐制度,整饬海防,加强军备,集中兵力,捣毁海上倭巢,没多长时间,倭寇的势头为之一弱。
怎么样,看着很熟悉吧,王忬的措施和朱纨的何其相似!
只是朱纨的下场实在是太不好了,他在一战之后,俘获倭首李光头等人,一起砍了头,竟然有言官弹劾朱纨擅杀,被捕入狱,在狱中朱纨自杀身亡。他留下了一句冰冷刺骨的话:“纵天子不欲我死,闽浙人必杀我。吾死,自决之,不须人也。”
想到这血淋淋的教训,王忬浑身冰凉,好像掉到了冰窟窿,四面八方,风刀霜剑,一起射来,把他刺成了筛子。
半晌,王忬叹道:“行之,莫非老夫也要走朱纨的老路?”
“不会。”唐毅果断说道:“舅舅,朝廷不傻,陛下更不糊涂,已经白白死了一个朱纨,岂会上第二次当?只是东南的抗倭大局要彻底调整了。”
言下之意,就是你的那一套不管用,必须改弦更张。
“所谓倭寇,是个经济问题,说到根源上,就是我们怎么看待面前的海洋。”唐毅负手而立,遥望着东方,嗅着空气当中的腥味,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
“威胁来自于海上,财富亦来自海上。我们不面对海洋,海洋也会面对我们。倭寇之乱,背后真正较劲的是保守的海禁派,和激进的海洋派之间的较量。无关对错,无关清廉贪污,哪怕包拯那样的清官到了东南,不顺应潮流,只有粉身碎骨。”
无情的真相,毫无保留地摆在王忬面前,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倭寇会来的那么凑巧,为什么没有人愿意救他,因为有一群靠着海洋生存的怪兽,他们寄生在东南的士绅中间,甚至和他们王家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人让他死!
“明白了,终于明白了!”王忬自嘲地笑道:“可惜我胡子一把,竟然不如孩子看的明白。行之,舅舅有一件事情拜托你,务必答应我!”王忬目光灼灼地盯着唐毅,根本不容他反驳。
第189章撒下鱼饵
王忬神色凝重,浑身上下透出来的决绝让唐毅不由得心脏乱跳,貌似杨继盛弹劾严嵩的时候,就是这个模样,别是舅舅发了疯,要去和那帮人玉石俱焚吧!
就在唐毅吃惊之际,王忬豁然站起,攥着拳头悲愤地说道:“行之,老夫在东南一两年的时间,所见所闻,感触颇深。我们是什么人?千百年来,圣人门徒,炎黄后裔,是天下最骄傲,最尊贵的族群。我们能用泥土烧出晶莹的瓷器,能有虫子织出漂亮的丝绸。你可知道那些西洋商人是何等垂涎三尺,心肝情愿,将金银奉送给我们。曾经老夫百思不解,区区第二卷。小国,海外蛮夷,竟有什么本事,能在天朝横行无忌,杀戮抢掠,无恶不作。如今方才醒悟,根本就是内鬼作祟,那些沐猴而冠的败类禽兽,勾结倭寇,为了一己之私,置天下百姓于不顾,可杀,该杀!”
王忬越说越气愤,竟然目呲欲裂,瞳孔充血。唐毅从王忬身上,包括杨继盛,唐顺之等等士大夫,都读到了一种源自骨髓的傲气。
哪管有些不切实际,他们就是坚定的认为中国就是世界的中心,就是天下最好的地方,就是最高贵,最骄傲的一群人。
或许出于这种骄傲,王忬在攻击普陀的战斗之中,才把狼士兵排除在外,不然也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越是高傲,面对着惭残酷的现实,就越痛苦,王忬一腔怒气,无处发泄,攥着拳头,怒吼道:“老夫要上书,要弹劾,哪怕拼了性命不要,大不了同归于尽,洒尽一腔热血,对得起王家的列祖列宗,世代英明!”
王忬突然伸手,抓住了唐毅的手,激动的手臂颤抖,近乎祈求地说道:“老夫上书,直言东南大弊,十死无生,甚至会连累家人,还请行之从中周全,保护元美和敬美,对了,还有悦影。”
听到悦影两个字,唐毅一愣神,脸上闪过一丝怪异的神色。
王忬哈哈一笑,玩味地笑道:“臭小子,你当舅舅什么都不知道?再说了,就算舅舅不知道,不还有敬美吗!”
“该死!”
唐毅脸皮火辣辣的,竟然忘了王世懋是个婆婆嘴,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酥油的货。既然王忬挑明了,唐毅也不在装蒜。
“舅舅,外甥不过区区白丁,哪有本事保护当今的文坛盟主啊!”
“呸!”王忬不屑地说道:“什么狗屁文坛盟主,不过是唬人的而已,元美做官的本事不及老夫的一半,至于老夫……”王忬苦笑了一声,“也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
噗!
唐毅差点笑喷了,心说您老还真实在。
“给个痛快话,到底答不答应,你不答应,我就去给子诚写信,让你爹逼着你答应!”王忬直接耍无赖了,弄得唐毅牙根痒痒,一点办法没有。
在地上转了几圈,脑中不停推演种种可能的结果,最后唐毅坚定地摇摇头。
“舅舅,您上书不过是飞蛾扑火,一点用处都没有,甚至会分身酥骨,死无葬身之地,祸及妻儿后代。”
王忬把脸沉了下来,怒道:“我上书是让陛下知道东南的真相,对症下药,为后继者铺平道路,怎么说没有用处?再说了,弹劾严嵩未必丧命,那帮人还会比严嵩厉害!”
“严嵩?”
唐毅越发觉得王忬实在是有些迷糊,难怪历史上他屡立战功,结果还被严嵩稀里糊涂地弄死,政治觉悟实在是太差了,有必要给他上一堂课。
“舅舅,弹劾严嵩,哪怕是弹劾皇帝,最多丢官罢职,打板子下狱,甚至砍头。只要豁出性命,就没什么好怕的。可是得罪了那些人不一样,他们就像是幽灵恶鬼,寄生在庞大的士绅集团后面,白天道貌岸然,晚上衣冠禽兽。他们会用尽各种卑鄙手段,让触怒他们的人身败名裂,家人朋友,没有谁能躲过他们的魔掌……”
唐毅的话冷气森森,王忬听得胆战心惊,却不得不承认,那些人的确有这个本事。
转过头,唐毅又说道:“且不论这些人如何,单是咱们的陛下,接到您的奏疏,他会怎么看?”
“怎么看,老夫一片赤诚,聪慧如陛下,岂能不查?”
“哈哈哈!”唐毅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舅舅,醒醒吧,越中四谏哪个不是一片赤诚?这些年倒霉的言官还少了?光靠忠心和赤诚是没用的,你把奏疏送上去,陛下以中兴英主自居,你告诉他天下一地鸡毛,陛下会愿意相信吗?他只会认为你没本事对付倭寇,所以胡言乱语,推卸责任,加上陛下身旁的那些人落井下石。舅舅,我敢担保,你的奏疏上去,除了害死自己,害死被你重用的那些人,一点用处都没有。”
唐毅说到了这里,深深一躬,“舅舅,您老就听外甥的吧!”
……
清流最大的败笔就是自以为掌握了终极真理,什么大势,什么人心,什么现实,他们都满不在乎,所有哪怕他们耗尽一腔热血,也无法改变什么——王忬并不是真正的清流,老头只是惨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