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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玲兰无言为他涂上金创草药,并用一片布条斜斜包裹在他脸上。
这时圆性也走过来,抬起荆裂的左臂:好了,现在轮到你了。不用管我,先治他!荆裂进城以后,这才第一次说话。
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圆性略一回头看薛九牛:再等一阵子才知道如何。说完他就去按荆裂那肿得发紫的肩关节。荆裂皱着眉不哼一声。
我有点儿担心荆大哥。童静悄悄向燕横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子。燕横心里也有同感,但没有表露出来。
——他对荆大哥那钢铁意志,有绝对的信心。
当王守仁带着弟子到来富昌客栈时,荆裂身上各处的伤已差不多全都上药包扎好了。王守仁因为指示县民布防,一直都在城北,直至有人通报才匆匆赶来。
他跟荆裂对视着。
辛苦了。王守仁说。
荆裂微微点头作答。
王守仁没再多说什么慰问的话。没有这种必要。这两个男人都很明白,在一场战争里,随时都得预备作出大大小小的牺牲。
可是有些牺牲,你还是不愿意看见。
王守仁见到年轻的薛九牛那惨状,忍不住抚须叹息。
圆性替荆裂治理好后,又回头去再次把探薛九牛的气息血脉。
怎么样?荆裂着急地问。
圆性看着他,摇了摇头。
他的脊骨差不多打断了,能活到这一刻已很不容易。即使活过来,以后恐怕就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圆性沉默了一阵子,又说:大概过不了今夜。荆裂神情冰冷地拐着腿站起来,走到薛九牛跟前。薛九牛那张陷入深沉昏睡的脸,神情犹如婴孩,比平日显得更稚嫩。
——太早了。
荆裂伸手轻轻在薛九牛的额头上抚摸了一下,也就转过头不再看他,走往大厅的饭桌。
为了方便让众侠士补充体力,饭桌上堆着馒头、干饼、玉米等食粮,还有茶水跟大锅冷饭。
荆裂抓起饼来就大嚼,一边又盛了一大碗冷饭,用热茶泡了,呼噜呼噜大吃起来,不时又挟一筷子的青菜塞进嘴巴。
王守仁和众人都默默瞧着他吃。不一阵子,荆裂已经连尽四大碗泡饭,馒头和干饼也吃了好一堆,那胃口食量令县民侧目。
荆裂再喝了一大壶水,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往楼梯。
敌人要是来了,唤醒我。荆裂回头朝虎玲兰说了一句,就步上楼梯进了房间,把房门关上。
童静不明所以,却见王大人、飞虹先生跟和尚都松了一口气。虎玲兰则仰着头,瞧着荆裂的房间,眼睛里露出欣慰之色。
童静瞧向燕横。
他是要尽量让身体恢复,好迎接随时再开的战斗。燕横向她解释说。
练飞虹也点点头,看看生命已经在倒数的薛九牛。
眼前还有一场未打完的仗。没有空沉溺在悲伤之中。只有这样,才真正对得起这个孩子。◇◇◇◇
如血的夕阳,即将西沉于山后。
野地上滚起一阵尘暴。
波龙术王骑着一头异常高大的骏马,领着廿余骑疾奔而来,他那双异样的大眼睛因迎着阳光而眯成细线,内里的瞳仁透着比平日更强烈的肃杀之气。他已然换回物移教的五色宽袍,在奔驰中迎风扬动,夕日洒照下,尤如全身猛燃着火焰的地狱恶鬼。
霍瑶花也骑马跟从在他后面,挂在腰后的大刀随着蹄步晃荡。她的白脸没有了平常那冷傲的表情,身心似乎还未完全恢复过来。
早有十来个术王众等待在野地中央,围站在梅心树的尸身四周。他们已经收拾其他两名同伴的尸首,但绝不敢动梅心树半分。
波龙术王远远就看见人丛中间那躺卧的黑衣身躯。他的马如箭离群而出,跑到人丛外还有十来丈时,波龙术王的高大身体突然就离鞍跃下,乘着马儿的奔势再前跑了七、八步,过程顺畅得如履平地,整个人就如没有重量的纸扎人儿般。这么惊人的轻功身法,术王众也是首次见他公开施展,吃惊得好像看见什么妖法一样。
术王放慢了脚步,继续朝梅心树的尸身走过来。术王众都惶恐地分开避退得远远——他们知道术王猊下愤怒时,有多么可怕疯狂。
波龙术王的脚步越来越慢,也越来越沉重,再无平日如猫般轻盈的足势。斜阳将他本就异常高瘦的影子拉得更长。
他终于走到了梅心树跟前,缓缓半跪下来,伸出一双大手,把梅心树上身抱在怀中。
术王那张瘦削的脸变得更凹陷。嘴唇颤抖不已。两行泪水从大眼睛流泻而下。他闭目。
霍瑶花也到来了,跨下马鞍,按着身后刀柄,远远瞧着波龙术王这副模样。
她从来都摸不透波龙术王的情绪什么时候是真心,什么时候是假意。可是这一刻,看见他静静流泪的样子,霍瑶花非常肯定的知道,这是真情。
波龙术王唯一视作同伴的,始终就只有一同离开武当山的师弟梅心树一人。
梅师弟……波龙术王凄楚地低唤,当中透出那真切的悲伤情感,就连一向畏惧他如魔神的弟子听了都动容。
这一刻,术王仿佛变回了凡人。
术王五只长长的指头,颤震着摸向插在梅心树胸膛上的弯刃。梅师弟最后竟是死在自己的兵器之下,术王眼睛里充满惊疑。
多少敌人?他冷冷地问身后的弟子。
我们来的时候仔细看过地上的蹄印……那弟子战战兢兢地说:除了梅护法一直追杀的那人外,另有一骑到来……也就是两个!那边地上还有一摊血迹,可是人都走了。另一名弟子补充说:也就是说那两人其中一个受了重创。他们同骑一匹马离去,可见那受伤的家伙已无法独力骑马。霍瑶花听着时,又看一眼停在另一边的两条尸首。其中一人正是跟随她已久的孙逵,双手自前臂处被斩断,乃是失血过多致死。她深知道孙逵的武功斤两,那双臂的伤口都十分整齐,可见是一击之下造成。这么猛烈的斩击,她自问也做不到。
这时霍瑶花不禁又回想起那个肩头带着刺花的强壮男人……花……波龙术王就在这时唤醒了她:你今天也遇过那家伙。很强的吗?霍瑶花脸容紧张,想了一阵子,摇摇头:我当时不太清醒……记不起来了。她这样子回答,心里已经预备要承受术王猊下的愤怒。可是术王并未再责难或追问她,只是呆呆地瞧着梅心树的脸,再次陷入沉默。
这时有一名术王弟子走近霍瑶花,悄声地说:霍护旗,我们还得到一个消息……霍瑶花的柳眉扬了一下:是那两个家伙?这弟子点点头,吞了吞喉结又说:有同伴报信回来,他们在北面的一条村子里……挂掉了……鄂儿罕和韩思道迟迟未归,霍瑶花心里其实已有估计,但还是压抑不住心底的惧意。
——这么强的敌人,前所未遇。
她看那弟子面有难色,知道他没有勇气在这种时候又向术王报告两个护旗的死讯。她叹了口气,扬一扬手。
由我来告诉他。
那弟子松一口气之余,却也面露惊讶。平日遇着这种情况,倨傲的霍瑶花才懒理他们死活,怎料她竟主动把这事扛下来,说话时甚至露出少许体谅的神色。
——这女人吃错了什么药?怎么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
霍瑶花走上前去,也半跪到波龙术王身旁,垂头低声说:猊下,鄂儿罕和韩思道,也都……归去真界了。波龙术王听了这消息,却没有半点儿反应,仍在轻抚梅心树冰冷的脸,把沾在上面的沙土抹去。
霍瑶花只能默默地等待他。
好一会儿后,波龙术王才擦去脸上的两行泪水,神态也回复平日的样子。
花,你看我们要如何应付?波龙术王从来只有下命令的份儿,没有这样向部下问意见,霍瑶花很是讶异。
她抬头瞧着术王。术王虽已恢复冷静,但霍瑶花看出来,他的脸容比从前略显得柔和了。是因为梅心树之死吗?
霍瑶花想了一想,回头示意四周的手下退得远一些。摒退众人后,她低声向术王说:猊下,我们如今剩下的弟子只有百人,马三十来匹,更且折了梅护法等三个将领,不管攻城还是野战,都没有很大把握。敌方更有几个顶尖高手……说到这里,霍瑶花顿了一顿,看看波龙术王的面色,才再说下去:我记得猊下早前已说过,这吉安府庐陵县已经被我们取得干净,不久就要再去找另一个地方:别说天下之大,就单是这一个江西省,可给占据的地方多得很,其实我们何必——一瞬间,霍瑶花察觉术王的眼神变化。
但她绝不敢躲他这巴掌。
波龙术王手掌奇大,这一巴比先前更猛,不单刮得霍瑶花半边脸赤红,手指还打到她耳珠上,一只小小像雀鸟状的金耳环飞脱,她破裂的左耳珠涌出鲜血来。
我自己要走是一回事;被人家赶跑,这种事绝不会发生在堂堂物移教术王身上!波龙术王说时站了起来,高大的影子把霍瑶花整个人都覆盖了。
霍瑶花捂着耳朵,身子在地上蹲缩着不住颤抖。
——她知道自己已是术王如今唯一可依赖的头目。但这并不足以保证术王不会杀她。
那些『高手』,你想他们会有什么结果?死?不只如此!他们每一个被斩下的头颅都会贴上『化物符』,都会成为梅师弟在真界的『幽奴』!庐陵县城将要变成连老鼠都活不下去的废墟!我会用一整个城的风干尸骨,筑成梅师弟的墓碑!波龙术王说完后,疯狂激动的神情却又迅速变回先前那带点温柔的样子。他从五色袍的小口袋里掏出一方布巾,给霍瑶花按住伤口。
霍瑶花惊慌地接过,慢慢站了起来。
花,你没说错。将领和兵力我们都已耗损太多,不能贸然跟他们正面交锋。波龙术王那好听的声音里充满了理智,很难令人相信跟先前是同一人:人和已失,我们就得争取地利。霍瑶花不明白术王所说的地利是什么,却随即看见他伸长臂,指往南方远处。
青原山的方向。
◇◇◇◇
已经到了入夜前的一刻,朗朗天空只剩微明,星星也都现身了。
就在关王庙前的空地上,童静于晦暗之中,一遍接一遍把乌哑的静物剑刺出去。金属擦破空气,发出有如尖哨似的鸣音。
练飞虹左手反提着佩剑奋狮剑,站在她剑尖正前方,童静的刺剑伸尽之时,剑尖仅距练飞虹的身体数寸。他既是要作童静的目标,也是要从敌人的角度去观察她的整个动作。
盖着半白眉毛的双目,密切地注视童静身体四肢的每分移动。练飞虹再无平日顽童似的神情,他一旦认真教起来,苍老的脸就有如庙里天王神像般严肃。
童静一次又一次作势虚攻,然后贯劲实刺。同一组动作,自上午至今她已经反复练了超过一千次,开始掌握练飞虹教授他这招半手一心的虚实互变之道。
——从前童静学武时贪多务得,总爱追求新鲜的招法,绝无这般单调苦练的耐性;自从跟着燕横学剑这大半年来,才终于明白武学的道路,就是如此铺筑,别无他法。就如人走千里的远路,也没有什么花巧,只是重复地一步一步踏出去。
不行!练飞虹吼叫:那节律太单一!错过时机了!童静咬咬唇,全神贯注于虚实转换的拍子之上。那佯击的虚招,要何时变成实击才最致命,当中有着甚微妙的界线,却又难以真正量度,只能用心感受。
这次童静的拍子打对了,可是练飞虹又摇摇头:这次佯攻的姿势不够像样!骗不了敌人!童静强憋着闷气,只好又继续练下去。这招半手一心之难,在于既要令敌人深信最先的虚攻是真,又要精确掌握对方被骗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