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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叫一声,本能地抱头蹲身,就看是哪种牌子的车——马自达或者丰田花冠——把我撞得翩翩飞起。等了一阵,居然安然无事,风平浪静,睁眼一看,没有人,没有车。世界上最繁华城市的中心干道上,除了我和南美站在路中间面面相觑以外,就只有红绿灯在声色不动地轮换闪烁。
发生了什么事?人呢?车呢?
或者应该问一个最具有总结性的问题:“东京呢?”
城市意义上的东京,已经消失了。
我和南美急促奔走到各个闹区,涉谷、银座、六本木,一切店铺仍然开门迎客,却无客可来。店中货物依旧丰富,却没有任何笑容上前招呼。终于在无望后停下脚步来,我和南美对看一眼,顿时心重如铅。是江左司徒吗?江左司徒,他到底做了什么?
围着整个东京转了一个大圈之后,我被迫冷静下来思考,眼看调动我所有的搜查手段,却没有办法得到一丝一毫关于江左司徒,关于破魂,甚至关于有生命体的信息,我终于被迫承认自己的追查技术恐怕已经落后于时代了。而最过分的是,我本来以为可以有点指望的,那只一千年老而不死的狐狸,居然也跟着我瞎跑,南美你搞什么?太缺瞌睡,开始梦游了吗?
她尴尬地咧咧嘴,装作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喃喃地说:“怎么人和非人都不在了啊?”
这个时候,我们在地铁站。这里是涉谷的出口,整个东京最繁华的站台上,如今是冷清清一片,真干净。
站在电梯的下面,恍惚间回到了许多年前,我就是在这里初次遇见那只变态大蚯蚓,正模仿着玛丽莲梦露的经典姿势,在地板上摆出一个弯弯曲曲的造型。
脑筋转到这里,我的眼睛突然间被一种无名的外力强行扩大了两倍。
我的妈呀,从远远黑洞洞的地铁隧道里,晃晃悠悠出来的是个什么东西?乌黑油亮的软体动物,两只眼睛比人脑袋都大的那个,不就是有女装癖的蚯蚓长老——米路啊!
伴随着一声激动的大叫,我一个飞扑,纵身而上,就想给米路一个硕大的拥抱,不想它被我吓了一跳,看都没看我就把头一甩,一条翠绿的长条物闪电般在空中划过,如灵蛇般缠住了我的腰身,然后望空一掷,将我丢到了地铁顶盖上挂起。我的四肢在空中划来划去,仍然热情洋溢地喊:“米路,是我啊,我是猪哥啊,你不记得我了?”
听到猪哥两个字,正准备扬长而去的米路醒过神来,卷起身子,仔细端详了我一下,整个蚯蚓头忽然跟点了灯笼一样亮了起来,表示它对我的记忆浮出水面了。我身子一轻,顿时落在地上,秉承我有始有终的人生原则,还是过去把蚯蚓抱了一抱。它好像是要特意犒劳我,摇身一变,变成了凯莉米洛,当然是放大版的——真正的米洛只有一米五八,这个有两米五八。
巨型米洛欢欢喜喜地挥起“她”蒲扇一般的玉手,铺天盖地对着我的头就过来了,看样子是想拍拍我表示友好,我却怀疑自己会被当场打出帕金森症来,忙运足了气把这一记扛住。“她”娇滴滴地问我:“猪哥,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东京?赶紧走啊,这两天有大难发生。”
我扯住“她”的衣角,仰头央求:“蚯蚓,到底怎么回事,你知道吗?东京的居民呢,都到哪里去了?”
米洛耸耸肩:“不知道是谁对整个城市的人类施了弭患咒,大家好像都离开城里四处去梦游了,大约现在都游到海里去了吧。”
我心里一紧,一阵窒息的感觉涌上来。东京有多少人口啊,所有人就都这样消失了吗?
无论是幸福家庭还是夙怨仇家,就都这样消失了?
是江左司徒吗?
究竟为了什么,他要做出如此残酷的事?
他又在哪里?
看我陷入冥想,蚯蚓忽然又一掌拍下来,我没来得及运力相抗,顿时觉得自己的肋骨一阵哗然,忍痛问了一句:“什么?”
美艳的凯莉米洛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语声极度温柔:“猪哥,最后可以见你一面真好。你知道吗,我现在也喝啤酒了。”
听蚯蚓口气不对:什么叫最后见一面?
“她”笑容非常妩媚:“猪哥,我将要归化了。这次回来,是来拿一样东西的,拿完它,我就要回出生地去死掉了。”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刚才缠住我的那条绿东西。细细看它,像一条光滑的鞭子,通体呈现盈润的碧色,似乎是软的,却又似乎极为坚硬,在蚯蚓的手心轻微地颤动着。我有种错觉,它好像随时会站起来,对我们说点什么,说不定就是招呼我们去喝酒呢。
没有等到我问这是什么,蚯蚓把它递到了我的鼻子底下,说:“给你。”
我大吃一惊:“给我?”
蚯蚓把它塞进我的手里:“这是换心藤。以我毕生的生命精华灌溉,历时一百三十七年种植而成的魔界植物。它可以毁损一切形态的回忆,无论神仙妖怪,挨一鞭子,脑子里都会变成一片空白。”
虽然这根鞭子并无温度,而且握在手里竟然可以让人毫无触觉,我还是感到自己抓了一个刚烤出来的红薯,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登时苦起了脸:“蚯蚓,给我做什么?我没有这个拿鞭子打白痴的爱好,你送给狐狸吧。”
我指一指南美,后者正在远远的地方做出很有学问的沉思状,实在非同一般之反常。以她的八卦个性,这会应该已经过来和凯莉米洛比臀部谁更翘才对。
蚯蚓摇摇头:“猪哥,换心藤来自魔界,威力无穷,而且极具灵性,一旦用于邪处,后果不堪设想。这个世界上人人有贪欲,我在人间这么久,实在见得太多。只有你,我可以相信。而最后遇到的就是你,也是注定。拿去吧,我没有时间了。”
听到最后一句,我鼻子一酸。凯莉米洛在我面前如最美的风景一般焕发无穷光彩。这人类的皮囊之中,有我旧时回忆的一部分,不容我细细检视,已经逐渐湮灭,沉入永恒黑暗。蚯蚓深深看了我一眼,轻盈地转身离去,临隐入另一端地铁通道的黑暗之前,仿佛记起了什么,远远告诉我:“东京惟一还有人类活动的地方是东边二十七公里以外的东京大厦地顶楼,也许你想去看看。”
遵循蚯蚓的指引,我和狐狸在无人的街道上放足狂奔,狐狸的速度竟然比我还要慢,真是古怪得交关。我回头拼命拉她,一迭声问:“你怎么回事啊,没吃饱饭吗?赶紧赶紧给我跑。”南美气喘吁吁,对我露出比哭还难看的微笑,低声说道:“我刚才为你起了一卦,精神大损啊。”我“切”了一声,随口问:“什么卦那么费劲,姻缘吗?”牵过她的手继续跑,她在我掌心不断颤抖,肌肤冰冷。莫非狐狸也是会打摆子的?
冲进这栋废弃大厦的顶楼时,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房间角落里的小破。一阵狂喜流淌过我的四肢百骸,正要冲口而出呼唤他,却又被眼前发生的一切硬生生逼了回去:小破在那里,可他是睡着了吗?为什么闭着眼睛?而在他的皮肤外层,隐隐出现了蓝色水晶般的碎粒,仿佛一双无形的手在他周围飞快地编制毛衣,水晶粒凝结成薄壁,向四面蔓延在空间里,由脚部开始,把他完全包裹住,很快,小破就被完全隐匿入了一个冰蓝色的茧中。
血气在胸膛中汹涌,我狂叫一声,发疯般地要冲过去,若不是南美猛然出手拉住我,我竟然完全看不到四周还有更凶险的事情在发生。
江左司徒。
确实是江左司徒。
他就在房中间立着,周围站的是辟尘,敛,藏灵,实和方。它们各自结防护手印,把臂相连,蓝黄白绿金五色气氛在身侧蒸腾而起,形成一个互相融和的气圈,逐渐向中心聚拢之余,也在向四面八方氤氲开去,飘出窗口,布散空中。那是汇合了风、土、木、水与金之力量结成的气场,具有摧枯拉朽的惊世威力。
但是,江左司徒在重围中,却如赏踏春花一样悠然,他双臂斜垂,脸上微微带笑,眼神无比温柔,也无比落寞。这落寞对我而言决不陌生,那是我在结界里看到过的,在那海边小楼下,伴随着他脸上的哀伤。为什么,难道这哀伤跟随他那么久,已经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四周强大的能量带来了空间的波折和扭曲,在我眼前,江左司徒本来稳定的身形起了一阵波动,我定睛看,不是我眼花,而是他的模样,正飘飘忽忽地发生着一系列的变化:
长衣如雪,羽扇轻摇,手中执一册书,神色含百万兵。为什么他的衣着打扮,突如汉臣张良?
眨眼之间,宽袍大袖,名士风流,分明是魏晋南北朝的打扮。南美的声音在我身边恍恍惚惚地惊讶道:“望之如玉山倾倒,卫玠卫叔宝。”
我浑身一阵凉一阵热,死死盯着江左,不敢将眼光移开片刻,空间波动越来越厉害,我似乎正俯对一池沸水,努力想看清其中游鱼的行踪。
江左司徒继续身形变化,南美在我耳边喃喃辨认的声音越来越快,语气越来越惊惧:唐之杜牧,宋之柳永,明之冒疆,清之纳兰。衣袍管带,气宇如兰。
这许多前代之佳公子,难道知道此刻大乱,想趁机一起借尸还魂吗?还是江左司徒使了什么驱鬼之术,唤来前世名流试图扰乱我们的心神?
我无法判断这异样奇景是什么,而内心深处本能的不安又不断蠢蠢游动。此时老狐狸在我身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惊口气对我说:“猪哥,那是江左司徒从前六世生人经历的托身啊。他召唤他们出来做什么?”
我没有答案,而有答案的人突然从似远似荡的气圈中望出来,轻声说:“世事于我,如此漫长,已经不再有趣。”
他的话音刚落,就突然从五运同绝设置的能量圈中跨步而出,身形在我面前霍然出现。我大惊失色,不由自主后退几步。江左司徒看看我,突然弯下腰来,哇地吐出一口血,看来辟尘它们也不是那么脓包,不会让人家上馆子一样,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不过人家都跑了,你们还摆什么姿势呀。我猜辟尘肯定知道我在想什么,眼珠子还有空转过来瞪我一眼,再瞪南美一眼,这位被辟尘眼神指定的新闻发言人就懒洋洋地说:“犀牛说他们在布整体延展结界,将方圆四十里的空间锁住,万一爆炸,自然生态破坏得以制止,它现在没空理你。”
这对话还没有告一段落,江左司徒的血吐完了,他无意与我叙家常,紧接着就将一长串非常刺耳繁难的咒语便在我耳边奏响,南美声音一改为急促,锐叫道:“神魂决裂咒!猪哥,去抢小破,江左司徒要强行催醒达旦,令小破未生先死!”
咒语萦绕,狐狸在我背后使力一推,她的法力护住我周围,像鲨鳍切开水流一般,我从空气中无形的屏障间闯了过去,一把抱起那个蓝色的茧子。刺骨的寒冷瞬间透入我的胸怀,几乎使我呼吸不得。就在同时,它起了一种非常奇异的变化,如同遇到热刀锋的黄油一样,冰蓝茧缓缓地软化粘稠起来,一层层从我手里流淌下去,顷刻间,它的中心放射出强烈的光芒,刺得我无法注视。与光芒同生的,还有更加锥心的热,无可抗拒的热,我身上衣服顿时起了火焰,慌乱中南美趋近,我身体一凉,她布了隔绝罩。可是不过片刻功夫,耳边就传来极其刺耳的裂响声,隔绝罩瞬间被击破。江左司徒苍白的脸离我不过咫尺,如鬼魅闪现,一只手缓缓地,却无可抗拒地向小破伸来。
我咬住牙噔噔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