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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凤姐一早打扮了往贾母处来,方进院子,看到一个垂髫小丫头拄着人高的大扫帚在扫院子,左右拖着,百般吃力,神情极是认真,便像在做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般。不由停住了问他:“你几岁?叫什么?”那丫头仰着脸,眯了眼睛答道:“我叫小霞,因我姐姐嫁人,把我挑了进来。叫先在这院里使唤几天,再送去太太房里呢。”凤姐遂问:“你姐姐是那个?”小霞答:“是从前伏侍太太的彩霞。”凤姐心中一动,便不再说话了。先进房请贾母的安。
王夫人已经来了,问凤姐:“我听说姐儿病了,看过大夫没?”凤姐回道:“谢太太惦记着。大夫昨晚来过了,说只是一般的伤风,不打紧,吃几服药就好。”因又说起昨日酒宴,贾母叹道:“昨儿是你林妹妹好日子,我见席上竟没几样像样儿的菜式,连那十番的班子也不是最好的,我知道现今不比从前,讲不的那些排场了,可也不能失了大形儿。前年你薛家妹子十五岁生日,还那样热闹;今年到你林妹妹,便差了这么多。他又是个多心的孩子,岂有不心冷的?”凤姐满心委屈,却只得婉转回道:“我何尝不是这么说。只是前儿跟大嫂子商量过,他说园中姐妹多不喜油腻,一味大鱼大肉的倒嫌絮烦,只要新鲜奇巧花样儿多多的做去,投其所好就是;林妹妹素来不大爱戏,他们姐妹也都好清净,我原问过他们,都说只要老太太、太太喜欢为上。我因度量着教厨房捡老太太、太太喜欢的菜式各样做了来,另外依照他们姐妹各自口味做了几样,所以并不见丰盛。便那些唱曲说书的也只是预备给老太太、太太、并姨太太解闷儿的。我知道老太太原是为凑姑娘们的趣儿,不过略坐坐就要歇着的,姑娘们也都只看了两出戏就散了,所以竟没多预备。横竖老太太的心思也不在吃酒看戏,只惦记着席散了好凑台子打牌,赢了我的钱去,那时不管听戏摆酒,什么钱都有了。”
说的贾母笑起来,道:“你这样说,不过是想我可怜你,不好意思要你的钱。打量我会把昨儿赢的钱还给你呢,那可不能。”又道:“正是昨儿还未尽兴呢。请你薛姨太太去,咱们一同吃饭,吃过了,好接着打牌。”凤姐笑道:“原来老太太担心林妹妹委屈是假,昨儿没赢足钱自己委屈是真。既这样,我便叫人请姑妈去,我也进园子赶着把事情料理完了,这就过来陪老太太吃饭,打一下晌的牌,由着老太太可劲儿的赢去,可好?”遂抽身出来。
王夫人跟出来道:“我同你一道去,看看姐儿。”凤姐道:“姐儿咳嗽呢,过给太太倒不好。况且我这会儿并不回家去,还有一摊子事要料理呢。”王夫人便立住了叹道:“那就明儿再去吧。我知道你事情多,姐儿又多病,自己身上也时常不好,精神越发不如前了。竟连面儿上的礼也不讲究了。虽说日子不比从前,也紧张不到那个地步去,如何连在场面上也只管节省起来,老太太看见,岂有不伤心的?虽然不肯深责,我知道老太太心里是不好受的。我们做小辈的,不能孝敬就罢了,难道连摆个席面图个高兴也不会讨好吗?依我说,算计虽是正理,也得有个分寸,面儿上总要过的去才好。昨儿北静王妃还巴巴儿的打发了几个女人来送贺礼呢,咱们自己家倒不当作一回事。那般寒酸台面,叫人看在眼里,说出去,可不成了笑话儿?”
凤姐听了,噎的口干舌燥,欲要分辩,又知太太不问家计,再说不明白的。只得应着,眼望着太太去了,方向平儿道:“这是怎么说的?难道我不会花钱,不知道摆排场图热闹的?也要量着米下锅才行。我倒是想打座金盏银台包了南北班子来唱半月的戏呢,统共那几两银子,够做什么的?就这样儿还是咬咬牙拆东墙垫西墙的置办下的呢。省下的钱,是我装进自己腰包了不成?当年林姑老爷过世,那几百万两银子抬来,难道是我个人私吞了?那么大个园子,是平地上生出来的?省亲的排场倒好看,有银子时,谁不会要风光?有那会儿银子花的跟淌水似的,现在倒会抱怨,得便宜卖乖,都装不知道银子那里来的,只留我一个做恶人。幸亏前年宫里薨了个老太妃,这几年才不再提省亲的事,若再来这么一回两回,比这更大的笑话儿还有呢。”
平儿听见,不便接话,只得陪笑说:“那北静王府也怪,平时除了老太太、太太、宝玉,以及府里有数的几个爷们儿,从没听见说那府里给姑娘送寿礼的,况且还是位表姑娘。怎么突然兴起这个文章,想起来给林姑娘祝寿呢?”凤姐道:“可说的是呢。又不知唱的是那一出。”
一行说,一行来在议事厅坐定,执事媳妇婆子早已站了一地等在门外头,于是一起一起的进来,回话问事。凤姐手挥目送,指派赏罚,不到半日已处理了十数件大小事体,因传命下去:“若没什么大事,下晌不必找我,或是回平儿就是了。” 又问:“林之孝家的那里去了?”有媳妇回道:“东府里珍大奶奶找了去有事吩咐。”
凤姐点点头,因向平儿嘱咐道:“我想刚才老太太院里那个小丫头,好容易挑进来了,又做粗使,年纪又小,况且太太屋里,彩云、玉钏儿都虎视眈眈的,那肯让别人出头?只怕呆上八百年也没个见天的日子。不如派给姑娘们使,倒还能怜惜着些。你替我说给林之孝家的,叫他晚饭后到屋里来,想法给那丫头另寻个地儿使唤。”平儿听了,深以为罕。
于是凤姐仍回贾母这里来,王夫人薛姨妈也已都来了,便放下饭来。因席上有一味新笋桂圆汤,贾母忽想起那日宝玉捱打后闹着要吃小荷叶小莲蓬汤的往事来,因笑道:“倒把这汤送去与宝玉一碗罢,免的惦记着,直到捱了打才有的吃。”说的众人都笑了。凤姐凑趣道:“老太太凭吃到什么好的,只是惦记着宝兄弟,生怕咱们刻薄了他。这亏的姑妈是天天眼见的,倘或别的亲戚听见,还以为咱们天天苛扣着不给吃不给穿,要到老太太提着才给一口汤喝呢。”说的王夫人薛姨妈一齐笑起来。贾母笑着叫一声“猴儿”,骂道:“我把你给惯的,越发排揎起我来了。我才说一句,你有的没的说了一筐出来。”薛姨妈道:“幸亏凤丫头不是个男人,倘若做了男人,再为官作宰的,一句话下头不知压死多少人,黑的也说成白的了。”
笑的停了,凤姐方缓缓禀道:“老太太有所不知,我今儿看了水牌,知道有这一道汤就已经知会厨房多做一碗,叫袭人他们端去。却说宝兄弟一早就换衣服出门了,说是什么傅通判的妹子死了,去吊唁来的。”
贾母大惊,一连声问道:“多早晚的事?怎么我竟一点不知?那傅通判妹子又是什么要紧人?谁叫宝玉去的?”王夫人道:“我倒是听说了的,说是叫个什么傅试,老爷门下出身的,所以素有往来,如今做了通判,老爷很是看重。”贾母犹蹙眉道:“什么副通判正通判的了不起的人物,不拘打发那个小子去问一声就是了,如何倒要宝玉亲去?你既知道,就该拦着他,又不是什么喜庆事,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没的去沾那个晦气。”凤姐忙笑着分辩:“这可怪不的太太,老祖宗难道不知道宝兄弟那古怪脾气?他可不是冲着什么正通判副通判去的,是冲那死的妹子,听说叫个傅秋芳,模样儿又好,天分又高,针黹学问都来的,因此他哥哥便当作宝贝一般,通常的人家都不肯给,单指这妹子攀高附贵呢,那知命里没这福分,那妹子前儿忽得了一病,请医问药都不见好,才不过拖了一二月,竟死了,才只二十五岁。”
贾母听见,早又“阿弥陀佛”念个不了,叹道:“这哥哥也是糊涂,凭他妹子什么天仙模样儿,长长久久留在闺中总不成话;那妹子也是可惜了儿的,我说竟不是病,竟是他这哥哥活活把他的缘分错过了,他既然有才有貌,心里多半不安静,既不安静,那里招不出邪魔病症来,可不是医药治得了的。”王夫人、薛姨妈都说:“老太太说的是,想必是这个道理。”
一时吃过了饭,洗手漱口,又说一回闲话儿行食,鸳鸯等放下桌子来。凤姐果然陪贾母打了半日牌,至晚方回屋里来。林之孝家的已经来了,同平儿在东边巧姐儿屋里说话,听见凤姐回来了,连忙迎出来问好,跟到这边屋里来。平儿侍候着脱了衣裳,端上茶来。凤姐便向炕沿上坐了,因见锁子锦靠背上搭着贾琏家常穿的一件长腰身紫罗绸面深绿夹里的半袖褶衣,随手扯过来披在身上,又慢慢的喝了几口茶,这方问道:“那边珍大嫂子找你去做什么?”林之孝家的道:“还不是为前儿的事。因撵了入画去,照例该给四姑娘另添一个伏侍丫头,若说是这边添呢,四姑娘原是那边的人;若是那边挑了送来呢,一则四姑娘未必看的上,二则怕奶奶多心;若是不理,又怕人家闲话,说妹妹短吃短用,当嫂子的只做看不见。因此要我探探奶奶的意思,看是怎么样。”
凤姐笑道:“他也太小心了。这又有什么可多心的。”且同他商议:“这可巧了,我今儿找你来,也正为丫头子的事。早起我在老太太房里看见彩霞他妹子,名唤小霞的,才萝卜头那么大一点儿,拄的扫帚倒比他人还高。我的意思,你不拘把他派到那个姑娘房里,提作二等丫头,派些轻省的活计也罢了。太太那里,另派一个大些得力的就是。”林之孝家的听了,颇觉诧异,不由同平儿对看一眼,见平儿向他悄悄点头示意,笑道:“既这样,何不就把他放在奶奶屋里呢?”凤姐冷笑道:“我上次挑了你女儿进来,那起小人还说三道四,说我见了好的只管往自己屋里拉扯,挑个丫头也要拔人家的尖儿。这会子再从太太屋里挑进一个来,更有的说了。”
林之孝家的连忙带笑说道:“这可是那个眼里没主子的说的混账话?小红又是个什么好的,值的嚼这些瞎话?他从前在怡红院里,也不过是个粗使丫头,手脚又笨,心思又慢,是奶奶抬举了来,跟在奶奶面前儿学些说话行止,待人接事,这才有了些人样子。正经又不是什么有脸的一二等丫头,还要劳动奶奶去争去抢的,这是一层;再一层,就凭是什么好的,别说宝玉屋里的,那怕老太太跟前的大丫头,奶奶果然看中了,要做臂膀,老太太少不得也要给,谁又敢说一个不字呢?我平日家就跟我们那丫头说,也不知你修的什么福,竟然能入了二奶奶的法眼,你老子娘这一辈子的体面也赶不上这个呢。只一条,千万别以为奶奶拿你当个人儿,就学那起扶不上墙的摆出张狂浪样儿来,把你老子娘积攒了半辈子的老脸丢尽了还是小事,要给奶奶面上抹一二分黑,那才是把你打死八回也赔不来的。”
凤姐儿听了这话,十分受用,笑道:“这是你心疼我才会这么想。那里能得那些人都跟你一样仁义呢。”忽又想起一事,因叮嘱,“前几天太太出门进香,我看他那辆朱沿元青车走不稳,问起来才知道,原来有几颗麻菰钉脱了,各处也都有些松动,你记的找人来修,免的用时着忙。”
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又说:“不光是太太,两府里的车子都有些年代了,依我说,何不重造两辆?我刚从那府里过来,看见门前停着许多大车,都簇新崭亮,油的明晃晃的,问了才知道,说是街口有南省人新开了两间藤器店、油漆店,合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