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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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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名临床医生,你若是不成熟点,我可要伤脑筋了。我原本以为你会慢慢进步的,没想到年纪愈大,你却跟小孩一样,愈来愈不懂事——鹈饲教授的这顿牢骚不光只是针对自己方才的诊断,同时也对里见从病理转到临床的整件事提出批判。其实,里见的心里也一直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浪大医学院毕业后就马上进入病理学研究室的里见和同期的财前五郎不同,他们那些人是因为病理方面的学位比较好拿,才进入病理学研究室的,可里见是真的喜欢病理甚于临床,才选择了病理学。因此,以财前五郎为首,同期的研究生一旦取得学位就会马上转到临床,只有里见一人始终留在病理学的领域,整天关在研究室里,摇动试管、观看显微镜,同时透过细胞和分子的角度,探索人体的奥妙。里见倾注所有热情于人类生物学,后来他之所以改变初衷,放弃病理学的研究,改攻临床医学,是因为他总是在中庭对面的附属医院病房窗边,看到患者病恹恹的身影。
    他们愈来愈消瘦,出现在窗边的次数也愈来愈少,终于有一天,他再也看不见熟悉的脸孔。看到这些生命正一点一滴消失的病人,里见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愿望,与其摇动试管,观察显微镜,和夺走人类生命的东西对望,还不如直接碰触眼前正在受苦、即将死亡的患者身体,藉由诊疗帮他们保住生命。于是他决定转攻临床医学。当时里见才34岁,已是大家公认的病理学少壮派讲师,因此,在第一内科教授鹈饲的延揽下,里见以讲师的身份归入他的门下,并在第四年成为副教授。
    鹈饲是一名典型的临床医生,对他而言,让专攻完全相反领域的里见当副教授,有助于临床和病理的结合,使第一内科的阵容更加坚实。事实上,自从里见来到第一内科后,研究室的成绩确实有所提升,研究生的论文发表篇数也增多了。然而,关于患者诊疗的部分,里见和鹈饲的想法打一开始就南辕北辙。“医生对患者而言,就好像神明一样——”说出这种话的鹈饲和认为“在患者的认知里,医生必须是最讲求科学的人”的里见,在面对病人的态度上有着根本的差异。
    里见继续往前踱步,好像要把苦涩吞下似的叹了口气,就在经过眼科前面的时候,他不经意地听到嬉闹的笑声。七八米之外,财前五郎带着五六名年轻的医局员,一路说说笑笑地往这边走来。魁梧的强健身躯充满分量地在走廊移动,神气的眼睛、丰厚的嘴唇开心地笑着,被雨笼罩的阴暗走廊因为他的出现,好像忽然射入阳光般亮了起来。
    里见不想和财前打照面,他转过身,回到副教授室,匆匆解决延误已久的午餐后,马上着手自己的研究。《利用生物学反应的癌症诊断法》是他这10年来一直在研究的题目。当人类的体内出现癌这种异物的时候,血液里会产生与其相抗衡的抗体,因此这个方法是从血清学的立场,及早证明发现癌的存在。早在5 年前,这个研究即已获得注重学术报道的《每朝新闻》社颁赠的科学奖,但里见并不以此为满足,他希望能研究出更简单的方法,让诊断率提高,最好是能在极早期就发现癌症。
    研究的过程中必须不断进行实验以获取可靠的数据,此外还得分析、计算不安定的生物反应,可谓困难重重。然而,为了让这个研究能够比现在所谓的“早期发现“更早、更准确地发现癌细胞,让多数的患者能透过早期治疗,捡回一条命,里见还是想办法从吃紧的研究预算里攒下钱,购置实验必备的各式精密化学仪器和分光光度计;另一方面,他还要照顾协助研究进行的无薪助手,他们的生计也得指望那少得可怜的研究经费。
    一想到这些替研究室工作却无薪水可领的无薪助手,里见的心情就很沮丧。就连那些大学毕业、已经当过实习医生的人都一样,只要想继续留在国立大学的医学院作研究,除非等到有薪助手的空缺,否则大家都要做3 年甚至4 年的白工。这是假托学问之名,行劳力剥削之实,虽然他也知道很不合理,但现实是,国立大学医学院的研究以及附属医院的诊疗都是建立在这些无薪助手的牺牲之上。里见自己也曾做过4 年的无薪助手,过着苦哈哈的研究生活。除此之外,国立大学的医学院还是个充满矛盾的团体,有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规矩,根本不让人有置喙的余地,今天的里见特别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矛盾和苦恼。
    有人敲门的声音,这声音他听惯了,正是里见正在烦恼的无薪助手的其中一人。
    “没关系,进来吧。”
    这助手好像一直在楼下的实验室进行动物实验的样子,身上还穿着脏污的白袍,拿着发红反应的实验记录就来了。
    “前几天,我做了癌反应的实验,不过,一直没有出现老师讲的那种结果。”说完后,他拿出用兔子做实验的记录。
    里见眼光锐利地检视这些记录,发现抽取过程中的某个环节没有做对,此时,不知不觉中窗外天已经黑了。
    “抽取的方法好像有一点小问题,这个你明天带来研究室,我想顺便跟大家解释一下。今天你可以回去了,最近都弄得很晚,我也要回家了……”
    里见开始收拾一整桌散落的资料。
    离开医院,里见坐上从淀屋桥开往阿倍野的市内电车。提着塞满研究资料和书籍的大包,任由风钻进窗户,吹弄着没抹油的头发,里见的身躯随着客满的电车摇晃,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忘记研究的事,放松地让眼睛看向窗外。
    他在上本町一丁目站下车,往西走约200 米,就看到了法圆坂国民住宅。里见往最东边的那一栋公寓走去,走上狭窄的阶梯,来到四楼,按下右侧那一户的门铃。
    “你回来了——”
    妻子三知代打开了门。一瞬间,她仿佛在检查什么似的,盯着里见的脸看。这是她10年来一直不变的习惯。三知代和里见一样,是个话不多的人,从丈夫此时的神色,她可以知道今天的研究顺不顺利、看诊是不是很累。
    “你今天看起来好像有点累,怎么样? 先吃饭好不好? ”她若无其事地问道。
    不管里见的表情再怎么阴暗,她都不会打破沙锅问到底,这种聪慧三知代是有的。表面看来,是因为她生长在书香世家,自然知书达礼;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三知代深知像里见这样刚毅木讷、除了学问之外什么事都不想管的个性,这样的应对方式应该是最恰当的。对于三知代的这种应对,里见从来没有表示过“好”或“不好”。不过,看到里见能够专心一致地继续走研究的路,三知代就知道自己的方式没有错。今天也是一样,里见看来比平时都累,发现这种情形后她马上做出判断,知道他应该不会想要立刻钻进书房,所以劝他吃了晚饭再说。
    “这个嘛,先吃饭好了。”里见答道。平常当研究和诊疗进行得很顺利的时候,就算他在吃饭的时间回来了,也是一回来就钻进6 叠大的朝南房间,继续用他的功。
    可今天里见却将公文包往书房一丢,脱下外套,直接坐到餐桌边。
    “好彦怎么了? 已经吃过饭了吗? ”他问起8 岁大的儿子。
    “明天好彦学校要举行野营活动,不过,他好像有点感冒了,所以我让他早点吃完饭,先上床休息。”
    “要是跟我一样体质虚弱就不好了,吃完饭后我帮他看看。”他往好彦睡着的6叠大房间看去。
    没有好彦的餐桌,是没有对话的安静餐桌。三知代忙着舀汤、盛饭,而里见则默默地接过、吃下。即使如此,餐桌的气氛并不显得僵硬、冰冷,那是因为对这两人而言,这样的吃饭方式没什么好奇怪的。吃完饭后,三知代帮里见泡了杯热茶,说道:“名古屋的爸爸寄了封信给你,你要现在看吗? ”
    “喔,是爸爸寄来的? 真稀奇,我想马上拜读。”
    里见的父亲很早就亡故了,母亲也在他大学毕业的前一年去世,因此他对三知代的父亲、现任名古屋大学医学部长羽田融,抱着有别于一般翁婿的感情,非常敬重。
    信是用漂亮的钢笔字写的,拆开后,每行约十几个大字,写着:前几天,我无意中巧遇贵校的鹈饲医学部长,听他说你正努力钻研“利用生物学反应的癌症诊断法”,让我甚感欣喜。学术上无法建立功业的医者与驽马无异,生活上的杂事你尽管交给三知代去办,请放心专注于自己的学问吧! 对于我那不成才的儿子,我也严厉训斥他要多跟你学习,努力从事研究,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承望你多教导他。
    虽然是封简短的书信,但从字里行间却仿佛看到身为解剖学权威的老医学家一生精益求精的身影——他连自己惟一的儿子、三知代的弟弟也是拼命督促,以期子承父业,让他往医学之路迈进。
    “爸爸还是老样子,这还真像是他写的信。”
    说完后,他想到说出“对患者而言,医生就好像神一样”的鹈饲,和终身服膺“研究不辍才称得上是医学家”的岳父羽田,这两个人碰到了,会有什么话题好讲?真是诡异。接着他又想起鹈饲曾跟他说“拜托你也学学财前,赶快长大”,想起财前五郎那意气风发的样子……仿佛要忘掉这些不快似的,里见站了起来,替已经睡着的儿子把脉。
    脉搏80,他伸手触摸他的额头——不用拿体温计量也知道,没有发烧。里见安心地离开孩子的床边。
    “我去大哥那里一下。”套了一件毛衣,他走出了家门。
    从里见住的法圆坂国民住宅区到大哥的家,约是步行20分钟的距离。受过战火蹂躏的内安堂寺町,尽是乱七八糟搭建的房子,其中某个角落挂着“里见内科·小儿科诊所”的小招牌,正是里见惟一的哥哥里见清一开的诊所。里见推开门,进到里面,玄关处有一双胡乱摆放的拖鞋,看来有患者来看诊了。里见安静地坐到候诊室的角落,不过,由于诊所狭小,诊疗室和外面只隔着一片玻璃门,所以,里面在做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
    “嗯,你是感冒了,我开阿司匹林给你回去吃。”这是哥哥的声音。
    “阿司匹林? 只有阿司匹林吗? 医生,是否打个针、多吃点药会快一点好? ”
    这是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
    “不,虽然感冒的症状很多,但你只是单纯的感冒,只要吃阿司匹林就好了。”
    “可是,医生,反正我有医保,又不用担心诊疗费的问题,你打个针或是多开点药给我吃,我会比较放心。”患者不太满意地要求道。
    “我不管你有没有医保,反正不需要吃的药,我就会跟你说不需要。如果你不满意的话,可以到其他诊所去看,只要你有保险,他们就会帮你做不必要的诊疗,就算你得的是感冒,也会开肠胃药给你,以求增加点数。像你们这样的患者和医生,对那些真正需要医保的病人而言,是很不公平的! ”带着怒意的声音敲打着里见的耳朵,真的很像安于清贫、固守节操的兄长会讲的话。对哥哥而言,这种个性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患者好像正慌张地穿着衣服,不久,哭丧着脸的男子走了出来。
    “修二,你可以进来了。”
    大概是护士帮他通报了,哥哥从诊疗室里唤他进去。8 叠大的房间铺着木板,哥哥面对边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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