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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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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有的人像我 一样钻进了自己的车,有的人站在大门两侧低声交谈着等待自己的车,所有的人都在等待庞抗美。从大楼 门厅里传出她爽朗的笑声,我恨不得揪住她的笑声,像揪住变色龙吐出的长舌,把她从大楼里掩出来。她 终于出现了。她穿着宝蓝色套裙,上装的翻领上,别着一个银光闪烁的胸针。据她自己说她所有的首饰都 是假的。春苗曾不经意地对我说,她姐姐的首饰能装满一只水桶。春苗,我的血肉相连的爱人,你在哪里 ?正当我恨不得要跳下车跑出大院、跑上大街时,庞抗美终于钻进了她的皇冠。车队鱼贯驰出大院,大门 口的保安绷着面孔立正敬礼。车队出门向右拐,我急问小胡:“去哪里?”

“去参加西门金龙的宴会啊。”小胡把一张烫金大红请柬递给我。

我恍惚记起,会议期问有人在我耳边嘀咕:还论证什么,庆功宴都摆好了。我急忙说:“调头。”

“去哪里?”

“回办公室。”

小胡显然不情愿。我知道去参加这样的宴会,他们不仅可以跟着大快朵颐,而且还会得到一份礼物。 而西门金龙董事长的出手大方在高密县是有名的。为了安抚他,也为了给我的行为找一个托词,我说:“ 你应该知道,西门金龙与我的关系。”

小胡没有吭声,瞅方便掉了头,桑塔纳直奔县政府大院。这日正逢南关大集,赶集的人骑着自行车, 开着拖拉机,赶着毛驴车,步行着,纷纷涌上人民大道。小胡不停地按着喇叭,但也只能随着车流缓缓而 行。

“交警都他妈的喝酒去了。”小胡低声骂着。

我没有搭理他。我哪里还有闲心去管交警喝酒的事。车终于挨到县政府大门口。有一群人,仿佛从地 下冒出来似的,把我的桑塔纳包围了。

我看到几个身穿破,低下去,极 其熟练地晃动着,使之发出有节奏的“哗啦啦哗啦啦”的声响。这牛胯骨是他的光荣历史中的一个重要道 具,犹如士兵的斩杀过敌人的大刀。摇着牛胯骨数快板是他的看家本领。他说:哗啷啷,哗啷啷,牛胯骨 一打咱开了腔。

今天咱要说哪一段呢?表一表西门金龙复辟狂……更多的人挤上来,人声如潮,喧闹着,但突然又安 静下来。

“话说这高密东北乡,有一个西门小屯好风光。

这小屯曾有杏园一百亩,大养其猪美名扬。

五谷丰登六畜旺,毛主席革命路线放光芒!

说到此处,洪泰岳猛地把牛胯骨抛到空中,然后身体陡转,让人们清楚地看到,他的手如何从背后准 确、灵巧地接住那牛胯骨。在这个过程中,牛胯骨响声不断,好像一个有生命的灵物。好!喝彩声猛然响 起,随后是杂乱的掌声。洪泰岳的脸上神情突变,继续数说:这屯中有一个恶霸地主西门闹,遗下个杂种 白眼狼。

这小子名字叫金龙,从小就花言巧语善伪装。

他伪装进步入了团,他伪装进步入了党。他篡党夺权当书记,反攻倒算逞疯狂。

他分田单干搞复辟,把人民公社家底一扫光。

他给地富反坏摘了帽,牛鬼蛇神喜洋洋。说到此处我心悲痛,鼻涕一把泪两行……

他把牛胯骨抛起来,用右手接住,用左手抹左边的眼泪;再把牛胯骨抛起来,用左手接住,用右手抹 右边的眼泪。牛胯骨仿佛一只白色的鼬鼠,在他双手之间跳跃。掌声雷动。隐隐听到了警车的声音。洪泰 岳更加激愤地数说着:说到了1991年,这小子又把奸计想。

他要把全体村民赶出村,把村庄变成旅游场。

他要把万亩良田全毁掉,建球场,建赌场,开妓院,开澡堂,把社会主义西门屯,变成帝国主义游乐 场。

同志们啊,众老乡,手拍胸膛想一想,阶级斗争该不该抓?

西门金龙该不该杀?哪怕他财大气粗根子硬,哪怕他兄弟解放当县长,团结起来力量大,把反动分子 一扫光,一扫光啊一扫光……

围观者起哄架秧,有的骂,有的笑,有的跺脚有的跳,县府门前乱成一团。我原本还想找个恰当的机 会,下车去,仗着一个村的熟关系,劝说他们离去。但洪泰岳的快板中,已经把我当成了金龙的靠山。如 果我出去,面对着这些被煽热了的群众,后果不堪设想。我戴上墨镜,遮掩着自己的面孔,往后张望,盼 望着警察快来解围。我看到十几个警察挥舞着警棍,在人群外——其实也是在人群中咋呼。不断涌上来的 人,把警察也围了起来。

我扶正墨镜,又找了一顶蓝色旅游帽扣到头上,尽量地遮盖着半边蓝脸,然后拉开了车门。

“县长,您千万别下去。”小胡惊叫着。

我钻出车门,弯着腰往前冲。有一条腿伸过来,使了个小绊子,我实实在在地趴在了地上。眼镜断了 腿,旅游帽飞到一边。我的脸感触到被正午的太阳烘烤得滚烫的水泥地面,嘴唇和鼻子都很痛。极端绝望 的情绪控制着我,就这样死了倒也省事,很可能落个因公殉职,但我想到了庞春苗,我不能不见她一面就 这样死去,哪怕她已经死去我也要见见她的尸首。我爬起来,四周立即响起炸雷般的吼叫声。

“蓝解放,蓝脸!他就是西门金龙的靠山!”

“抓住他,别叫他跑了!”

我眼睛一阵黑,又一阵亮,周围的人脸,都变得像刚淬过火的马蹄铁一样扭曲着,闪烁着钢蓝色的光 芒。我感到双臂被人扭住,别到了背后。鼻孔里热热的,痒痒的,仿佛有两条虫子爬到厂唇上。有人在背 后用膝盖顶我的屁股,有人用脚踢我的腿肚子,还有人存我的脊梁上狠狠地拧了一把。我看到鼻子里的血 点点滴滴地落在了水泥地面上,并立即化成了黑色的烟雾。

“解放,真的是你?”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面前响起,急忙镇定心神,使晕了的头能思考,使花 了的眼睛能视物。我看清了洪泰岳那张苦大仇深的脸。莫名其妙,我的鼻子一酸,眼窝一热,眼泪夺眶而 出,就像在危难时刻遇到了亲人似的,我哽咽着说:“大叔啊,你们放了我吧……”

“都放手,都放手……”我听到洪泰岳吆喝着,我看到他挥舞着牛胯骨像音乐指挥挥舞着指挥棒一样 吆喝着,“要文斗不要武斗!‘'”解放,你是县长,是父母官,要为我们西门屯的老少爷们做主,不能让 西门金龙胡作非为,“洪泰岳说,”你爹本来也要来请愿的,但你娘病了,他来不了。“

“洪大叔,虽然我与金龙是一母所生,但我们从小不是一个脾性,这您清楚,”我擦擦鼻血,说,“ 他的计划,我也反对,你们放_r我吧。”

“听到没有?”洪泰岳挥动着牛胯骨说,“蓝县长支持我们了!”

“我会把你们的意见往上反映,你们赶快离开这里,”我分拨着面前的人,严厉地说,“这样做是违 法的!”

“不能让他走,让他写保证书!”

我陡感怒火攻心,一伸手,抢过洪泰岳的牛胯骨,挥舞着,像挥舞一把砍刀,拦挡的人纷纷闪开,牛 胯骨砍在了一个人的肩膀上,又砍在一个人头上,有人喊叫:“县长打人了!”打人就打人吧,犯错误就 犯错误吧,对我这样一个人,什么错误不错误,什么县长不县长,都给我滚开。我用牛胯骨为自己开辟了 一条道路,冲出包围圈,进了政府大楼,一步三个台阶,冲上三楼,回到我的办公室。从窗户我看到大门 外那一片亮晶晶的人头,传上来几声沉闷的声响,飘散开粉红色的烟雾,我知道被逼无奈的警察释放了催 泪弹,人群骚动,我扔下牛胯骨,关上窗户,外边的事情暂时与我无关了。我不是一个好干部,我关心个 人问题胜过关心民生疾苦,甚至我对这样的非法请愿还有几分幸灾乐祸,烂摊子自有庞抗美他们收拾。我 抓起电话,打往新华书店,无人接听。我打往自家,电话通了,是我儿子。我满腹的怒气顿时消了一半, 尽量平静地说:“开放,让你妈接电话。”

“爸爸,你跟我妈闹什么?”儿子不满地问。

“没什么,”我说,“你让她接电话吧。”

“她不在,狗也没去接我,”儿子说,“她饭也不做了,只给我留了一张条子。”

“什么条子?”

“我念给你听,”儿子说,“‘开放,自己弄点吃的吧,如果你爸爸来电话,让他到人民大道’红‘ 牌辣椒酱找我’,什么意思?”

我没对儿子解释,儿子,我暂时无法对你解释。我扔下话筒,扫了一眼办公桌上的牛胯骨,隐隐约约 地感觉到应该带点什么,但想不起应该带什么。我匆匆跑下楼,见大门口一片混乱,人挤成一个蛋,辛辣 的气味刺鼻扎眼,咳嗽声咒骂声尖叫声混成一片。这里的混乱接近尾声,而那边的混乱即将开始。我捂着 鼻子,绕到办公楼后,从东北角小门出去,沿着后街,一直往东跑,到电影院旁边的皮匠胡同,拐弯向南 ,直插人民大街。皮匠胡同两侧那些心神不安的修鞋匠们,一定把蓝副县长的仓惶奔命与政府门前的骚乱 联系在一起。县城的人民,可能有不认识庞抗美的,但没人不认识我。

在人民大道这边,我就看到了她,也看到了蹲在她身后的狗,你这个狗杂种!大道上乱纷纷奔逃着群 众,交通规则全部废除,各种车辆与人群混杂在一起,喇叭声震耳欲聋。我像小孩子跳方格一样,蹦蹦跳 跳地过了马路。有人注意到了我,多数人没注意到我。我气喘吁吁地站在了她面前。她眼睛直盯着那棵树 ,你这个狗杂种,直直地盯着我,狗眼里一片荒凉。

“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我厉声问。

她嘴巴歪歪,腮上的肌肉抽抽,脸上出现类似冷笑的表情,但她的目光丝毫没有游移,依然盯着那棵 树。

我先是看到树干上有四团黑乎乎、绿油油的东西,仔细一看,那是些蠕动着的苍蝇,是那种最令人恶 心的绿头苍蝇。再仔细一看,认出了那三个大字和三个惊叹号。我嗅到了血腥味,一阵晕眩,眼前发黑, 几乎跌倒,我想最可怕的事情大概已经发生了。她杀了她,用她的血,写了这条标语。但我还是强打着精 神问她:“你把她怎么样了?”

“我没把她怎么样,”她连踢了两脚树干,苍蝇被惊飞起,发出令人恐惧的“嗡嗡”声,她举起那用 伤湿止痛膏缠住的食指,对我说,“这是我的血,我用我的血写了这三个血字,劝她离开你!”

我感到如释重负,一阵极度的疲劳袭来,不由得蹲在地上,手痉挛得像(又鸟)爪子一样,从衣兜里摸 到了烟,点燃,深深地吸着。我感到烟雾像弯曲的小蛇一样钻进脑袋,在大脑的那些沟回里游动着,产生 了一种愉悦和轻松之感。苍蝇飞起的瞬间,使这条肮脏的标语悲壮地跳人我的眼帘,但苍蝇们立即又把它 们覆盖了,覆盖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

“我对她说了,”我妻子依然不看我,用一种呆板、麻木的声音说,“只要她离开你,我就一声不吭 ,一个屁不放。她可以恋她的爱,结她的婚,生她的孩子,过她的好日子。如果她不离开你,那我就要跟她同归于尽!”我妻子陡然转身,把那根用伤 湿止痛膏缠着的食指举到我的面前,目光灼灼,如被逼到墙角的狗,尖声叫嚷着,“我就用这根血手指, 把你们的丑事,写到县政府大门上,写到县委大门上,写到县政协大门上,写到县人大大门上,写到公安 局、法院、检察院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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