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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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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黑子正对汤汤流水,想起家里被那个有势力的人欺压讹诈,有点火气上心。夭夭象是看透了他的心事,因此说:“横蛮强霸的占上风,天有眼睛,不会长久的!戏上总是一报还一报,躲闪不得!”
“一报还一报,躲闪不得!戏上这样说,真事情可不是这样。”
三黑子看看夭夭,不再说话,走到装浦市人戏班子来的那条广舶子边上去。有个小妇人正在船后梢烧夜火煮饭。三黑子象哄夭夭似的,把不看戏的理由转到工作上来,微笑说:“夭夭,我要赶快把橘子装满舱,好赶下常德府。常德府有的是好戏,不在会馆唱,有戏园子,日夜都开锣,夜间唱到三更天才收常那地方不关城门,半夜里散了戏,我们打个火把出城上船,兵士见到时问也不问一声!”
夭夭说:“常德府兵士难道不是保安队?”
三黑子说:“怎么不是?大地方规矩得多,什么都有个‘理’字,不象到我们乡下来的人,欺善怕恶,……什么事都做得出。还总说湘西人全是土匪,欺压我们乡下人。
下面兵士同学生一样,斯文老实得多,从不敢欺侮老百姓!必藏惨黄晨吹介僮釉笆鞔员哂懈鋈擞白踊蔚矗晕潜0捕由系娜耍虼酥浦棺×烁绺纾骸澳忝悄宜担律羁炖戳耍彩露蓟崧谋洌淖玫模比谧右蔡绞鞅呦焐纯醇抢纤郑虼丝炖值暮艋狡鹄矗骸奥悄悖*我还以为是一个— “
老水手正向兄妹处走来,一面走一面笑,“三黑子,你一定以为又是副爷来捉鸡,是不是?”且向夭夭说:“夭夭,夭夭,你不去看王三姐抛打绣球招亲,倒来河边守橘子。姑娘家那么小气。咦,金子宝贝,谁要你这橘子!”
夭夭知道老水手说的是笑话,因此也用笑话作答:“满满,你怎么也来了?我看你叉手坐在台下边那张凳子上,真象个赵玄坛财神样子。今天打加官时他们不叫你,我猜你一定生了气。你不生气我替你生气,难道满满这点面子都没有!”
老水手说:“生什么气?这也生气,我早成个气包子,两脚一伸回老家了。你问我怎么也来这里,如果我问你,你一定会说:”我来陪你,‘好个乖巧三姑娘。说真话我倒想不起你会在这里。我是来陪三哥的,他不久又要下常德府去,板凳还坐不热,就要赶路。三哥呀,三哥,你真是— “说时把大拇指翘起,”萝卜溪这一位。“
三黑子受了老水手恭维,觉得有点忸怩,不便说什么,只是干笑。
远远的听见伏波宫前锣鼓响声,三黑子说:“菩萨保佑今年过一个太平年,不要出事情就好。夭夭,你看爹爹这场戏,忙得饭也不能吃,不知他许下有什么愿心!”
老水手莞尔而笑,把短旱烟斗剥啄着地面,“你爹当然盼望出门的平安,一路吉星高照。在家的平安,不要眼痛牙痛。
山树上出入水入土的平安。鸡呀狗呀牛呀羊呀不发瘟。田里的鱼不干死,园里的橘子树不冻死!“
夭夭说:“我就从不指望这些事情。可是我也许愿看戏。”
三黑子就说:“你欢喜看戏。”
夭夭故意争辩着,“我并不想看戏!”
老水手装作默想了一会儿,于是忽然若有所悟似的:“我猜得着,这是什么事。”
夭夭偏着头问:“你猜猜看,猜着什么事?”
老水手说:“我猜你为六喜哥许了愿。他今年暑假不回来了,要发奋勤学,将来做洋博士,补萝卜溪的风水。你许的愿是……”夭夭因为老水手说到这件事,照例装作没有听到,却向河边船上走去。到船边时上了跳板,看见下面溪口还停了几只小船,有的是装橘子准备下行,有的又是三里牌滩头人家为看戏放来的,另外还有本村特意为对河枫木坳附近村子里人预备的一只小渡船,守船的正是上次送夭夭过河的那个年青汉子。
人住在对河三里牌滩下村子里的,因为路较远,来不及看完杂戏,就已离开了戏场,向溪头走趁船过渡。另外有坐自己船来的,恐怕天气晚不好漂滩,这时节也装满了人,装满了船上人的笑语,把船只缓缓向下游划去。这一切从夭夭所站立的河坎边看来,与吕家坪渡口所见相比,自然又另外是一番动人景象。
红紫色的远山野烧,被风吹动,燃得越加热烈起来。
老水手跟随夭夭身后到了河坎边,也上了那只橘子船,“夭夭,夭夭,你看山上那个火,烧上十天了,还不止息,好象永远不会熄。”
夭夭依随老水手烟杆所指望去,笑着说,“满满,你的烟管上的小火,不是烧了几十年还不熄吗?日头烧红了那半个天,还不知烧过了千千万万年,好看的都应当长远存在。”
老水手俨然追问似的说:“怎么,好看的应当长远存在,这事是归谁派定的?”
夭夭说:“我派定的。——只可惜我这一双手,编个小篮子也不及你在行,还是让你来编排吧。天下归你管,一定公平得多!”
老水手有所感触,叹了一口气:“却又来!夭夭,依我想,好看的总不会长久。好碗容易打破,好花容易冻死,——好人不会长寿。好人不长寿,恶汉活千年,天下事难说!哪一天当真由你来作主,那就好了。可是,夭夭你等着吧,总有一天有些事会要你来作主的。天下事难说的,我年青时哪料到会守祠堂养老!我只打算在辰沅永靖兵备道绿营里当个管带,扛一杆单响猪槽枪,穿件双盘云大袖号褂,头上包缠一丈二尺青绉绸首巾,腰肩横斜围上一长串铅头子弹,去天津大沽口和直脚干绿眼睛洋人打仗立功名,象唱戏时那黑胡子说的名在青史,留芳百世。可是人有十算天只一算,革命一来,我的愿心全打破了。绿营管带当不成,水师营管带更加无分,只好在麻阳河里划只水上漂。
漂来又漂去,船在青浪滩一翻身,三百个桐油篓子在急水里浮沉,这一下,就只好来看祠堂了。明天呢?凡事只有天知道,人不会知道的。你家三哥这时节只想装一船橘子下常德府,说不定将来会作省主席。你看他那个官样子!“老水手指着坐在橘子堆上看水面景致的三黑子说:”要是归我作主,我就会派他当主席。“两人为这句话都笑将起来。
三黑子不知船上两人说什么,笑什么,也走到河坎边来。
“满满,不要回去,就住到我家里,我带得有金堂叶子烟,又黄又软和,吸来香喷喷的,比大炮台烟还好,你试试看!”
老水手挥舞着那个短烟杆,“夭夭,你说说看,我还不曾派他当主席,他倒赏给我金堂烟叶来了。好福气!”
三黑子正想起队上小官仗势凌人处,不明白老水手说的是什么意思,也跟着笑。
“我当了主席,一定要枪毙好多好多人!做官的不好,也得枪毙。”
夭夭笑着:“三哥,得了,轮到你做村子里龙船会主席,还要三十年!”
老水手也笑着,眼看河上的水鸭子成排掠水向三里牌洲上飞,于是一面走一面说:“回家吃饭去,水鸭子都回窠了。
明天不看戏,我们到三里牌洲上捡野鸭蛋去,带上贵州云南省,向那些有钱的人说是仙鹅蛋,吃了补虚生血,长命百岁,他们还信以为真!世界上找了钱不会用钱的人很多,看相算命卖药卖字画,骗个千八百不是罪过,只要脸皮厚就成!“
夭夭向三黑子说:“三哥,你做了主席,可记着,河务局长要派归满满!”
(第一卷完)
一九四五年七月二十六日重校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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