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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河-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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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差水爬虫不上桌子。”
站在桌边点着数目分配碗筷的夭夭,带笑说:“满满,还有咧,你等等看吧。”说后就回到厨房里去了。一会儿捧出一大钵子汤菜来,热气腾腾。仔细看看,原来是一钵田螺肉煮酸白菜!夭夭很快乐的向老水手说:“满满你信不信,大水爬虫也快上桌子了?”说得大家笑个不止。
吃过饭后一家人依然去园里摘橘子,长顺却邀老水手向金沙溪走,到溪头去看新堰坝。堰坝上安了个小小鱼梁,水已下落,正有个工人蹲在岸边破篾条子修补鱼梁上的棚架。到秋天来,溪水下落,堰坝中多只蓄水一半,水碾子转动慢了许多,水车声虽然还咿咿哑哑,可是也似乎疲倦了,只想休息神气。有的已停了工,车盘上水闸上粘挂了些水苔,都已枯绵绵的,被日光漂成白色。扇把鸟还坐在水车边石堤坎上翘起扇子形尾巴唱歌,石头上留下许多干白鸟粪。在水碾坊石墙上的薜荔,叶子红红紫紫。碾坊头那一片葵花,已经只剩下些乌黑杆子,在风中斜斜弯弯的,再不象往时斗大黄花迎阳光扭着颈子那种光鲜。一切都说明这个秋天快要去尽了,冬天行将到来。
两个人沿溪看了四座碾坊,方从堰坝上迈过对溪,抄捷径翻小山头回橘子园。
到午后,已摘了三晒谷簟橘子。老水手要到镇上去望望,长顺就托他带个口信,告会长一声,问他什么时候来过秤装运。因为照本地规矩,做买卖各有一把秤,一到分量上有争持时,各人便都说“凭天赌咒,自己秤是官秤,很合规矩。大斗小秤不得天保佑。”若发生了纠纷,上庙去盟神明心时,还必须用一只雄鸡,在神座前咬下鸡头各吃一杯血酒,神方能作见证。这两亲家自然不会闹出这种纠葛,因此橘子园主人说笑话,嘱咐老水手说:“大爷,你帮我去告会长,不要扛二十四两大秤来,免得上庙明心,又要捉我一只公鸡!”
老水手说:“那可免不了。谁不知道会长号上的大秤。你怕上当,上好是不卖把他!”老水手说的原同样是一句笑话。
大帮船拢码头时老水手到了吕家坪镇上,向商会会长转达橘子园主人的话语,在会长家同样听到了下面在调兵遣将的消息。这些消息和他自己先前那些古构怪怪的猜想混成一片时,他于是便好象一个“学者”,在一种纯粹抽象思考上,弄得有点神气不舒,脊梁骨被问题压得弯弯的,预备沿河边走回坳上去。在正街上看见许多扛了被盖卷的水手,知道河下必到了两帮货船,一定还可从那些船老板和水手方面,打听出一些下河新闻。他还希望听些新闻,明天可过河到长顺家去报告。
河下二码头果然已拢了一帮船,大小共三十四只,分成好几个帮口停泊到河中。河水落了,水浅船只难靠码头,都用跳板搭上岸。有一部分船只还未完毕它的水程,明后天又得开头上行,这种船高桅上照例还悬挂一堆纤带。有些船已终毕了它行程的,多半在准备落地起货。复查局关上办事人,多拿了个长长的铁钎子,从这只船跳过那只船,十分忙碌。这种船只必然已下了桅,推了篷,一看也可明白。还有些船得在这个码头上盘载,减少些货物,以便上行省事的。许多水手都在河滩上笑嘻嘻的和街上妇女谈天,一面剥橘子吃一面说话。或者从麂皮抱兜里掏摸礼物,一瓶雪花膏,一盒兰花粉,一颗镀金戒指,这样或那样。掏出的是这个水手的血汗还是那颗心,接受礼物的似乎通通不曾注意到。有些水手又坐在大石头上编排草鞋,或蹲在河坎上吸旱烟,寂寞和从容平分,另是一种神情。
有些船后艄正燃起湿栗柴,水手就长流水淘米煮饭,把砂罐贮半罐子红糙米,向水中骨毒一闷。另外一些人便忙着掐葱剥蒜,准备用拢岸刀头肉炒豆腐干作晚饭菜。
搭上行船的客人,这时多换上干净衣服,上街去看市面。
不上岸的却穿着短汗衫,叉手站在船尾船头,口衔纸烟,洒洒脱脱,欣赏午后江村景色。或下船在河滩上橘子堆边把拣好的橘子摆成一小堆,要乡下人估价钱,笑眯眯的作交易。说不定正想起大码头四人同吃一枚橘子的情形,如今却俨然到了橘子园,两相对照,未免好笑。说不定想到的又只是些比这事还小的事情。
长街上许多小孩子,知道大帮船已拢岸,都提了小小篮子,来卖棒趑糖和小芝麻饼,在各个船上兜生意,从这只船跳过那只船一面进行生意,一面和同伴骂骂野话取乐。
河下顿时显得热闹而有生气起来,好象有点乱,一种逢场过节情形中不可免的纷乱。
老水手沿河走去,瞪着双小眼睛,一只一只船加以检查。
凡是本镇上或附近不多远的船主和水手,认识的都打了个招呼,且和年青人照例说两句笑话。不是问他们这次下常德见过了几条“火龙船”,上醉仙楼吃过几碗“羊肉面”,就是逗他们在桃源县玩过了几次“三只角”,进过几回“桃源洞”!遇到一个胖胖的水手,是吕家坪镇上作裁缝李生福的大儿子,老水手于是在船跳板边停顿下来,向那小伙子打招呼。
“大肉官官,我以为你一到洞庭湖,就会把这只‘水上飘’压沉,湖中的肥江猪早吃掉了你,怎么你又回来了?好个大命!”
那小伙子和一切胖人脾气相似,原是个乐天派,天生憨憨的,笑嘻嘻的回答说:“伯伯,我们这只船结实,压不沉的!
上次放船下常德府,船上除了我,还装上十二桶水银,我也以为会压到洞庭湖心里去见龙王爷,不会再回来的,所以船到桃源县时,就把几个钱全输光了。我到后江去和三个小婊子打了一夜牌,先是我一个人赢,赢到三个婊子都上不了庄。
时候早,还不过半夜,不好意思下船,就借她们钱再玩下去。
谁料三个小婊子把我当城隍菩萨,商量好了抬我的轿子,三轮庄把我弄得个罄、净、干。她们看我钱已输光后,就说天气早,夜深长,过夜太累了,明天恐爬不起来,还是歇歇吧。
一个一个打起哈欠来了,好象当真要睡觉样子。好无心肝的婊子!干铺也不让搭,要我回船上睡。输得我只剩一根裤带,一条黄瓜,到了省里时,什么都买不成。船又好好的回来了。
伯伯,你想想我好晦气!一定是不小心在妇人家晒裤子竹杆下穿过,头上招了一下那个。“
老水手笑得弯着腰。“好,好###你倒会快乐!你身子那么大,婊子不怕你?”
“桃源县后江娘儿们,什么大仗火不见过,还怕我!她们怕什么?水牛也不怕!”
“可是省里来的副爷,关门撒野,完事后拉开房门就跑了,她们招架不祝”“那又当别论。伯伯,说起副爷,你我谁不怕?”
老水手说:“凡事总有理字,三头六臂的人也得讲个道理。”老水手想起新生活,话转了弯,“肥它它,我问你,可见过新生活?你在常德可被罚过立正?”
“见过见过。不多不少罚过三回。有回还是个女学生;她说:”划船的,你走路怎么不讲规矩?这不成的!‘我笑笑的问她:“先生,什么是规矩?’因为我笑,她就罚我。站在一个商货铺屋檐口,不许走动。我看了好一会铺子里悬挂在半空中的腊肉腊鱼,害得我口馋心馋!”
“这有什么好处?”
“严肃整齐,将来好齐心打鬼子,打鬼子不是笑话!”
“听人说兵向上面调,打什么鬼子?鬼子难道在我们湘西?”
“那可不明白!”
既不明白,自然就再会。老水手又走过去一点,碰着一个“拦头”水手,萝卜溪住家的人。这水手长得同一根竹篙子一般,名叫“长寿”。其时正和另外一个水手,在河滩上估猜橘子瓣数,赌小输赢。老水手走近身时招呼他说:“长寿,你不是月前才下去?
怎么你这根竹篙子一撇又回来了?“
长寿说:“我到辰州府就打了转身。”
“长顺家三黑子,他老子等他船回来,好装橘子下省办皮货!他到了常德不到?”
“不知道,这要问朱家冒冒,他们在辰州同一帮船,一同湾泊到上南门,一路吹哨子去上西关福音堂看耶稣,听牧师说天话。”又引了两句谚语:“耶稣爱我白白脸,我爱耶稣大洋钱。可不是!”
“洪发油号的油船?”
“我没看见。”
“榷运局的盐船?”
“也没看见。”
老水手不由的咦了起来,做成相信不过的神气:“咦,长寿,长寿,你这个人眼眶子好大,一只下水船面对面也看不明白。你是整天看水鸭子打架,还是眼睛落了个毛毛虫,痒苏苏的不管事?”
那水手因为手气不大好,赌输了好些钱,正想扳本,被老水手打岔,有点上火,于是粗声粗气回答:“咄,伯伯,你真是,年青人眼睛,看女人才在行!要看船,满河都是船,看得了多少!”
“你是拦头管事!”
“我拦头应当看水,和水里石头;抬起头来就看天,有不有云,刮不刮风,好转篷挂脚。谁当心看油船盐船?又不是家里媳妇婆娘等待油盐下锅炒菜!”
老水手见话不接头,于是再迈步走去。在一只三舱船前面,遇着一个老伴,一个在沅水流域驾了三十年船的船主,正在船头督促水手起货物上岸。一见老水手就大声喊叫:“老伙计,来,览览览览到这里来!打灯笼火把也找不到你!同我来喝一杯,我炖得有个稀烂大猪头。你忙?”
老水手走近船边笑笑的,“我忙什么?我是个鹞子风筝,满天飞,无事忙。白天帮萝卜溪长顺大爷下了半天橘子,回镇上来看创会长,听说船拢了,又下河来看创船。我就那么无事忙。你这船真快,怎么老早就回来了?”
“回来装橘子的!赶装一船橘子下去,换鱿鱼海带赶回来过年。今年我们这里橘子好,装到汉口抢生意,有钱赚。”
“那我也跟你过汉口去。”老水手说笑话,可是却当真上了船。从船舷阳桥边走过尾艄去,为的是尾艄空阔四不当路,并且火舱中砂锅里正焖着那个猪头,热气腾腾,香味四溢,不免引人口馋。
船主跟过后艄来,“老伙计,下面近来都变了,都不同了,当真下去看创西洋景吧。
常德府街道放得宽宽的,走路再不会手拐子撞你撞我。大街上人走路都挺起胸脯,好象见人就要打架神气。学生也厉害,放学天都拿了木棍子在街上站岗,十来丈远一个,对人说:走左边,走左边,——大家左边走,不是左倾了吗?“末尾一句话自然是笑话,船主一面说一面就自己先笑起来。因为想起前些时别的人曾经把这个字眼儿看得顶认真,还听说有上万年青学生因此把头割掉!
“哪里的话。”
“老伙计,哪里画?壁上挂;唐伯虎画的。这事你不信,人家还亲眼见过!辫子全剪了,说要卫生,省时间梳洗,好读书。一讲究卫生,连裤子也不穿。都说是当真的,我不大信!”
老水手是个老《申报》间接读者,用耳朵从会长一类人口中读消息,所以比船主似乎开通一点,不大相信船主说的女学生笑话。老水手关心新生活,又问了些小问题,答复还是不能使人满意。后来又谈起中国和日本开战问题,那船主却比老水手知道更少,所以省上调动保安队,船主就毫不明白是什么事情。
可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关心这问题的老水手,过不久,就当真比吕家坪镇上人知道的都多了。
辰河货船在沅水中行驶,照规矩各有帮口,也就各有码头,不相混杂。但船到辰河以后,因为码头小,不便停泊,就不免有点各凭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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