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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縯再盯着李轶,笑道,“我视你为兄弟,而你竟出卖我。不过我也不怪你。你本来就是小人,我只是看错了你而已。”李轶弯腰埋头,不敢仰视。刘縯又回头看着岑彭,笑道,“悔不早听君言,今日真死矣!”岑彭及部属尽皆哭泣,不能言语。
刘縯看向朱鲔,道,“临死,有一事相求。”朱鲔道,讲。刘縯道,“部属无罪。我一人身死足矣。”朱鲔只求刘縯性命,当即应承,道,“如君所愿。”刘縯一切交待完毕,望着刘玄,头一回不再叫刘玄的字,而是尊称刘玄为陛下,道,“臣将死,他日虽欲进言,不可得矣。愿与陛下独处,敬托国事。”
自始至终,刘縯的表现都显得太过冷静,冷静得不合常理,冷静得让人生疑。如今,刘縯又要和刘玄单独相处,莫非这就是他的安排算计,希望借着独处的机会,将刘玄扣留作为人质?朱鲔当即提醒刘縯道,“大司徒还请尽早上路。一再拖延,已非豪杰所为,如今又要与皇帝独处,妄图以皇帝为质,侥幸之心,令人齿冷。”
刘縯大怒,落星剑出鞘,刷,卸下一条胳膊,血如泉涌,面色不改,怒视朱鲔,厉声道,“刘伯升岂惜命之人哉!尚有一臂,不能自断,请大司马代为砍去。双臂尽失,自然无法扣留陛下为人质,大司马可以安心也。”
第160节
刘玄忍无可忍,大呼一声,“够了!”以不容辩驳的口气对朱鲔说道,“人之将死,其言亦善。大司徒临死托国事,寡人敢不听之!”刘玄难得一怒,一怒难犯,朱鲔无奈之下,只能顺从,道,“陛下既开金口,臣不敢异议。”命人辟出一处幽室。
刘縯与刘玄一室相对,刘玄叹道,“实非我欲杀你,朱鲔、李轶欲杀你也。”刘縯笑道,“我知道。然而,不说这些。”说完,看着刘玄,郑重说道,“我不在了,刘氏宗族、复国大业,都在陛下身上了。朱鲔之辈跋扈不臣,陛下也当自爱,暗中当多培植羽翼,扶助势力,亲近宗族,笼络豪杰,早晚自立,勿受绿林军之气。臣之部属军卒,可使归于刘赐。刘赐忠厚,又最得陛下信任。如此,则臣之部属可为陛下所用也。”刘玄伏地而泣,他一直以为刘縯看不起自己,没想到刘縯在临死之前,居然还会一片苦心地为他考虑。刘縯再道,“臣言罢国事,尚有家事,敢托陛下。我家兄弟三人,二弟刘仲,小长安聚战死,今我也死,独三弟文叔一人幸存人世。文叔素懦弱,不足为害。陛下顾念同宗,勿使我家绝后。”刘玄点头,无不应允。
刘縯托付已罢,挺身而出,挥剑斩断刘稷身上绳索,大笑道,“黄泉之路,未免寂寞。陪我同死,可乎?”刘稷跪倒在地,抱着刘縯小腿,痛苦流涕,一味自责,怪我,都怪我!刘縯笑道,“一死而已,何必作小儿女姿态!”刘稷抬头抹泪,仰望刘縯,也笑道,“你我自应放心而行。文叔……”话没说完,刘縯面色大变,剑如闪电,一剑刺穿刘稷咽喉。刘稷气管已断,再也无法发出声音,他望着刘縯,一脸的委屈和无辜。他只不过想说刘秀一定会为他们复仇,他是想安慰刘縯的啊。然而,他怎么刚一提到刘秀的名字,刘縯就突然就对他下了毒手?他不怪刘縯杀他,但他就是不明白,他死也不明白!
刘縯既杀刘稷,环顾刘玄、朱鲔等人,目光温柔,高声道,“刘伯升生而有幸,能与诸君共起义兵,并肩而战。如今中途分别,不胜唏嘘。我只能带诸君走到这里。接下来的路,要由你们自己去走。王莽覆灭在即,天下将属于汉室,也将属于诸君。呜呼,努力!”言罢,大笑道,“刘伯升之头,王莽悬赏上公之位、封邑五万户、黄金十万斤以求,一直求之不得。可惜啊,如今只能白送他了。”说完,回剑割喉,血喷三尺,轰然倒地。
高大的身躯,结束于倒下。璀璨的生命,完成于自杀。刘縯已死,我的朋友刘伯升已死。此时,离他起兵只过了八个月,离他错失皇位只过了五个月,离他攻陷宛城只过了十五天。然而,就是这一段短暂的旅程,已经足以使他从一个人上升为一个传奇。他的笑容,他的赤诚,他的名声,他的魅力,都将长存于当时人的记忆。他为了大场面而生,而他一生中最后的大场面,他同样应对得游刃有余。他将他的死,演绎成了一场华丽,所有在场的人,无论是友是敌,无不为之感喟叹息。
日期:2010…04…1603:54:51
【第十三章,手足之断】NO。6:自投罗网
刘縯的死讯传到父城,邓晨黯然落泪,刘秀却并不哭,连一滴眼泪也没有,他只问了使者一个问题:伯升死后,谁继任大司徒?使者答道,刘赐。刘秀听完,对邓晨道,我必须回宛城谢罪。
邓晨大骇,宛城回不得呀!幕僚如冯异、铫期等人,也是竭力劝阻:宛城现在形势并不明朗,绿林军刚杀了刘縯,说不定接下来就是一场大清洗,你这一回去,不正好往刀口上撞吗?况且,你是刘縯的亲弟弟,又刚刚立下了昆阳大捷的盖世功绩,绿林军必然如同忌惮刘縯一样忌惮你,为了防止你替刘縯复仇,一定会对你痛下杀手。不如先留在父城,观望观望再看。
刘秀执意要回宛城,道,“绿林军如果要大清洗,一定会隐瞒伯升之死,随便编一个借口,将我等骗回宛城,一网打尽。如今伯升虽死,继任大司徒者却并非绿林军首领,而是刘赐,表明绿林军和刘氏之间的谅解已经达成,不用太过担心。”另有一些话,刘秀则不能明说。事实上,除了回宛城自首之外,他几乎别无选择。他还能怎么办?就凭他手下这点人马,根本没能力造反;留在父城观望,又只会显出自己的心虚,反而越发让人生疑。
刘秀去意已决,邓晨、冯异、铫期等人见不能阻止,于是自愿同行。一行十余人,即日踏上生死未卜的旅程,奔赴宛城。
接下来刘秀在宛城的表现,与其归于中国政治史,不如归于中国表演史。刘秀在宛城各方势力面前,成功地扮演了一个真心悔过的罪人、一个与哥哥划清界限的弟弟,一个胸无大志的混混,一个与世无争的废物。事实证明,这绝对是一场影帝级别的精湛表演。
刘縯旧日部属岑彭等人听说刘秀回归,早早就出城相迎,虽然他们名义上隶属于继任的大司徒刘赐,但他们自己却并不这么看,他们将自己视为刘縯的私人资产,只有刘縯的弟弟刘秀才有权力继承。他们更愿意由刘秀来成为他们新的主人。当刘秀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他们如同受尽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大人,纷纷围上前去,希望从刘秀那里得到鼓舞和安慰。然而他们很快就失望起来,刘秀对他们并不搭理,只管自己前行,他们不肯甘心,跟着刘秀,一再试图将话题引向刘縯,刘秀的回答却始终只是一句:我有罪在身,不堪相问。
进入宛城之后,刘秀过家门而不入,直奔刘玄行宫。君臣相见,刘秀别无言语,只是伏地谢罪。刘玄望着诚惶诚恐的刘秀,身为皇帝的尊贵感油然而生,与此同时,身为族兄的内疚感也由衷而生。刘秀和刘縯不一样,刘玄每次看见刘縯,总感觉高山在前,压抑得难以呼吸,然而刘秀却不会带给他这种压力,相反,他还挺喜欢这个乖巧温顺的族弟。
究竟该如何处置刘秀?刘玄一时间也没有主意。刘縯临死之前,将刘秀郑重托付给他,而他也答应了下来。他很想信守承诺,饶过刘秀,但在和朱鲔等人取得共识之前,他却并不敢自作主张。万一他公开饶了刘秀,而朱鲔等人不肯答应,为防止刘秀日后为刘縯报仇,非要杀了刘秀不可,那他将两头不是人,既得罪了刘氏宗族,又得罪了绿林军。绿林军既然敢杀刘縯,他刘玄如果不听话,他们恐怕同样敢杀。总之,暂时还犯不着为了刘秀开罪绿林军。怎么处置刘秀,还是等和朱鲔等人商量了再定不迟。刘玄计较已定,于是并不表态,只是扶起刘秀,道,文叔一路辛苦,且先回去歇息。明日再议。
刘秀坚辞道,“臣待罪之身,不敢归家,请宿卫中,为陛下驱使。”刘秀的宗旨很明确,那就是绝不轻易出宫,一定要留在刘玄身边,我就在你眼皮底下呆着,哪儿也不去,我相信你,我把性命都交给你。刘玄大为感慨,于是同意刘秀所请。
第161节
日期:2010…04…1803:32:17
【第十三章,手足之断】NO。7:活着
是夜,刘秀于黑暗中醒来,惟恍惟惚,浑不知身之所在。此前的沉睡,给了他解脱,给了他安慰,他变为虚幻的波函数,弥漫到整个宇宙,弥漫到一切的所有与无所有,与天地同寿,与造化共游。然而,他醒来了,在醒来的一瞬间,波函数随之收敛,于是,他又不得不回到人间,回到一个确定的时间和地点。他逃不开,至少在死之前。然而,这儿是哪里?如此的宁静,如此的寂寞?
许久,宫中传来禁漏之声,刘秀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回到了宛城。
是的,他已经回到了宛城。作为昆阳大战的指挥官,作为拯救汉军的救世主,他本应如英雄般凯旋,人们将倾城而出,为他准备好洒满鲜花的道路,当他经过之时,人群将如潮水向他奔流,只为能够幸运地握到他的手,汉军将领们将在他的面前低下头颅,筵席上,所有的人都将轮番向他敬酒,不醉不休。而他的长兄刘縯,则愉快地看着他出尽风头,同时骄傲地告诉身边人,看,这是我三弟,比我成就。
然而,永没有这样的一天了。刘縯已经死了,一切也因之改变。他此次回到宛城,分明是惶惶如丧家之犬。
他还记得在父亲葬礼之上,刘縯拍着他的头,安慰他,别怕,有我。他还记得攻克湖阳之后,刘縯告诉他,在这世上,只有你我兄弟,可以相倚靠,可以共始终。他还记得当他离开宛城出征颍川之时,刘縯命令他,你小子必须给我活着回来。如今,他活着回来了,可是刘縯呢……刘縯已经离开,而他竟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手足断,安可续?世间再无刘伯升!那些兄弟之间的鲜活记忆,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小时候,刘縯对他来说,既是兄长,又像是另一个父亲。等他长大之后,他又隐隐以刘縯为敌人,他人生的目的,就是要在刘縯的巨大阴影之下,努力为自己去证明。某一方面来说,他是为了刘縯而活,只要能够得到刘縯的关注和欢喜,他几乎什么都可以去做。然而,刘縯不在了,他不仅失去了一个兄弟,更失去了一个对手。他于是悲伤,于是寂寞。
如果他当初不曾离开宛城,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有他在刘縯身边,朱鲔等人的阴谋便不会得逞。然而,他毕竟是离开了,他去到颍川,指挥了昆阳大战,并且一夜成名,彻底走出了刘縯的阴影。可问题是,他虽然赢了昆阳,却失去了兄长,这是怎样的一笔账?他当初为什么没有坚持留在宛城?如此说来,刘縯之死,他其实也间接有份。
还敢继续往下想吗?去追问黑暗深处的心灵,去探寻心灵深处的黑暗?刘秀浑身发抖,不寒而栗,他是真的不敢再想下去了。
刘縯死了,现在只剩下他自己了,不会再有人挺身立在他的身前,替他抵挡明枪暗箭,他所能够依靠的,只有他自己。童话早已破灭,尽管成人的游戏丑陋无比,而他却必须参与。
他该如何应对一个没有刘縯的世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