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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楼笑了:“好吧,就赌这个!你说,会不会?”
“会。”
“为什么?”
“如果你把这个女人杀了的话。”
白玉楼嘿嘿笑了:“我发现,你越来越会说话了!”
“不对,那是你越来越想听我说话了。”
“也许你不会知道,我现在想着的,根本就不是这两个人,而是牵着汗血马的那三个人!”
从山里流淌下来的雾气弥漫在武马镇的老宅里,不知名的鸟在飞着,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响在瓦面上。赵细烛一行人牵着马从夹墙里走了出来,向宅门走去。黑廊尽头,一口破缸里潴积着雨水,在一闪闪地发亮。
赵细烛道:“我知道了,昨晚上发亮的,不是灯,是水。”
鬼手笑了:“你不是说这里是停棺材的地方么?怎么连一口棺材都没有见到?”三人朝摆满了纸人纸马的屋子看去,这才看清,那纸人纸马间的“人影”竟是一件件写着名姓的衣衫!
风车道:“这是衣棺!我听爷爷说过,打仗战死在外乡的人,尸身回不来了,那老家的人,就把他的衣服当作了棺材。”
“你知道得很多!”从纸人纸马间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三人回过头去,全都吃了一惊。
走出来的是那个披着满头乱发的人。
“你是谁?”赵细烛问。披发人将披在脸上的头发分开,露出了一张金黄如蜡的皱脸,黄脸老人也不作答,将垂在廊梁下的一根绳子拉了下,从他身后走出了那匹站在木板车上的白色纸马。
宝儿、魏老板、黄马一同发出惊嘶。
“嘿嘿嘿,”老人笑了,“吓着你们的活马了!”
赵细烛道:“老先生,你是这儿……守护衣棺的人?”
老人道:“听说过‘人命如纸’这句话么?”
“人命如纸?”赵细烛摇头。
鬼手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人的命像纸一样薄。”
老人道:“不对,人本无命,何来厚薄?”
“我知道了!”风车看着满屋的纸人纸马,道,“这意思就是,人死了,就该像这纸人纸马一样,聚在一起?”“嘿嘿嘿,”老人又发出一声笑,“看来,你们三位虽是牵着世上最好的马,可还是俗人哪!”
风车道:“你怎么知道我们牵着的,是世上最好的马?莫非你当过贩马人?”
“不!”老人道,“老夫不是贩马人,而是画马人!”说罢,牵着他的白色纸马,向着后院的一处大天井走去。
三人看着这古怪的老人和古怪的纸马,全都愣了。不知是受了什么神力,宝儿、魏老板、黄马动起了蹄子,跟着这老人,竟也往天井走去了!
三人跟着马走了天井,这才发现,天井四周的廊壁上挂满了巨幅泼墨马图!那一幅幅绘在巨大白纸上的墨马,匹匹都绘得异常怪诞疯狂,有在云空中打滚的,有在江河里踏浪的,有与月空对语的,有与寒冰照影的……若是外行也能看出,这绘马人肯定是世间第一画马高手!
三匹活马对着满廊“死马”长嘶不已!
“鬼手,”赵细烛低声对鬼手道,“你是画画的,你说,这纸上的马,画得好不好?”鬼手没作声,眼睛在马图间怔着。
风车推推鬼手:“你怎么了?看傻了?”
鬼手如梦初醒,回脸望向那老人:“这些马……都是你画的?”
老人道:“不是。”
“我看也不像是你画的!这么一群疯马,世上只有一种人才能画得出。”
“什么人?”
“疯人!”
老人看着鬼手:“如何称呼?”
“她是鬼手!”风车抢着道,“靠演傀儡戏混饭吃!”
老人看着鬼手道:“我听说过你的大名,在京城的天桥,你什么戏也不演,只演一出汗血宝马。这既然是个演马的人,就难怪你看得出这画上的马是疯马了!”鬼手道:“听你这么说,这马,真是你画的?”
老人道:“老夫现在可以告诉三位,人命如纸的意思是什么了。人活于世,人命有万般千样!有人命如剑的,有人命如酒的,有人命如树的,有人命如火的,也有人命如钱的,更有人命如官的!人活着,若是照应着一样东西而活着,怎么也不能割弃,这就是世人所说的一人一相、一人一命!老夫命中注定要以纸为命,也就是说,老夫这条命,应着的只是一张清清白白的纸,所以老夫称之为人命如纸!”
鬼手道:“老先生能画出疯马,一定是心中有着一群疯马了?”
老人道:“不是有,而是养!老夫心中,正是养着一栏发了疯的马,而且还都是苍毛老马。”
赵细烛道:“马怎么会发疯呢?”
老人道:“若不是这世道使然,马自然不会疯。可这个世道疯了,马也就疯了。”
风车道:“你说的世道疯了,是说人骑着马打仗吧?”
老人眼睛一亮:“说下去!”
风车道:“我爷爷说,这世上,人和马本该像兄弟姐妹的,可人为了争夺天下,不要命地打仗,也逼着马一起打,一打就打了几千年,所以从马的眼睛里看出来,这世道就是疯了的世道。”
老人道:“不光是打仗,还有骑着马杀人,骑着马越货,骑着马行人间之万恶!”
赵细烛道:“我明白老先生的意思了,你画马,是为了救马?”
“说得好!”老人道,“马一旦入了人世,也就与人一样无命于世了,老夫不忍见马为世道所疯,将它们一一绘出,它们也就不枉为做马一场了!——看好,老夫打开画箱了!”说罢,伸出手,在白色纸马的腹中取出了一卷白纸,往地上摊开,又从马腹里捧出一个瓦瓮,打开盖,是一瓮浓墨!
老人把自己的一头长发捋成了一支耸天的“笔尖”,弯下腰,把“笔尖”插进墨瓮里,饱饱地蘸了墨,突然跳到白纸边,背梁弓屈着,用“发笔”在纸上疯狂地画起了马!
赵细烛、风车、鬼手看得惊呆了!随着老人身子的腾挪,那蓬乱而又硬倔的“发笔”在纸上泼、甩、点、洇着,纸上出现了一匹瘦骨如铜的大马!
站在画边的三个人和三匹马都看得屏住了气。
这是一幅《惊马图》,那瘦马高抬着前蹄,张着嘴,尾巴扬起,正在望日长嘶!老人将“发笔”往墨瓮里蘸了墨,弯着腰,准备画最后一笔——点眼。“咴咴咴咴!”宝儿突然抬起前蹄,对着老人长长地嘶鸣了一声,老人的身子猛地定住了!垂着的“笔尖”上凝着一颗饱满的浓墨。
赵细烛急忙抱住宝儿,道:“宝儿,你怎么又受惊了?”
“不是受惊,”老人垂着脸道:“它是在告诉老夫,不该把马眼睛画出!”
赵细烛道:“为什么?”
老人渐渐抬起脸,脸上墨汤淋漓:“不要问为什么。你的马不让老夫画下马眼,想必一定是有它的道理的!”说罢,老人收拾起画具,牵着白纸马,向着内廊走去。赵细烛、风车、鬼手看着地上的这匹没有眼睛的马,谁也不说话。
风车的脸上满是泪水。
赵细烛道:“风车,你怎么哭了?”
风车道:“要是我爷爷还活着,见了这个会画马的老先生,一定会对他说一声……谢谢的!”
鬼手紧紧咬着嘴唇,脸色惨白。
赵细烛道:“鬼手,你怎么了?”
鬼手道:“我在想,会不会是谁的马……眼睛瞎了?”
大石磨在磨坊里转动着,瞎眼老马在吃力地拉着磨。
磨坊主人坐在一边的小矮桌上喝着酒,已是喝得醉了,哼唱着什么小曲。破窗上轻轻响了下,一个小小的黑影一闪,探出了贼猴巧妹子的小脑袋。
巧妹子看了看瞎眼老马,又看了看磨坊主人,缩回了小脑袋。只一会儿,这小脑袋又出现在窗上,一颗石子朝着小矮桌扔去。
石子打碎了一只碗,磨坊主人醉眼朦胧地拾起破碗,看着,大着舌头道:“碗……碗怎么变成……两只了?”放下碗又继续喝起来。
磨坊外,巧妹子从窗台上跳下,拾了一颗石子,重又跳上窗台,对着瞎眼老马扔去。石磨旁,瞎眼老马停住了蹄子。
巧妹子一纵身便进了磨坊,蹑手蹑足地走到门边,打开了门,又不慌不忙地走到石磨旁,跳到柱子上,解下了拴马的缰绳,牵着瞎眼老马就走。
瞎眼老马站在石磨旁没动。
巧妹子用力拉着,怎么也拉不动瞎眼老马。显然,瞎眼老马不愿再走了,它不愿再拖累金爷。巧妹子似乎知道了瞎眼老马在想什么,突然眼里涌上泪来,用手比划着,告诉瞎眼老马,金爷在想着它。
瞎眼老马摇了下脑袋,四只蹄子像钉在了地上似的。巧妹子满脸泪水,抱起拳,对着瞎眼老马拱了起来。瞎眼老马垂下了头,好一会,它抬起脸,蒙着眼睛的脏布上湿了两团,蹄子动了动。
巧妹子急忙牵起缰绳,牵着瞎眼老马往门外走去。
马肚子蹭着了磨坊主人的背梁,磨坊主人回过脸来,看着往外走着的瞎眼老马,道:“你……你饿了?自己找草吃去了?好……好马……自己会找吃找喝了!”
瞎眼老马走出了磨坊。
巧妹子牵着瞎眼老马,向着一条小路走去。
像是办成了一件伟大的事情似的,巧妹子走得快活极了,手里牵着马缰,蹦蹦跳跳,得意非凡。
荒原高坡上,一只大风筝在天空高高地飘着。风筝站在坡顶上放着风筝。她在心喊问:“妹妹,你在哪?你能看见姐姐的风筝么?”
坡下,金袋子牵着两匹马,眼睛上仍蒙着黑布。
他也在心里喊问:“这会儿,瞎眼老马会在拉磨么?它要是知道金爷的眼睛也瞎着,它还会恨金爷么?……”
风筝把线栓上了树。突然,她听到了什么声音,猛地回脸,眼睛一亮,另棵树的粗树枝上,插着一只木片在风里旋转着的小风车。
她奔了过去,从树上拔下小风车,对着金袋子兴奋地喊:“金爷,快看!我找到风车了,我找到风车了!能在这儿找到风车,说明妹妹还活着!宝儿、还有那个赵细烛都活着!咱们的路没有走错!金……”
她的声音顿住了。她发现,金袋子根本就没在听她,而是在眺望着来路。
赵细烛一行已经离去,老宅天井里剩下了那个古怪的披发守棺人。
“砰”!挂满马图的大天井响起了一声骇人的枪声。血从画马老人的胸前绽开。老人缓缓地倒下,身躯压断了挂画的长绳,马图像崩塌似的纷纷落下,将老人掩埋了。那站在木板上的白色纸马在看着开枪的人。
“砰”!又响起一声枪响,纸马炸开,贮放在马腹里的画纸和浓墨满天飞溅!
一支长枪垂下了,枪口在冒烟!
当老宅的大破门轰轰隆隆地打开时,一匹马走出大门,鞍上坐着脸色铁青的手里执着长枪的曲宝蟠。
他的马靴上溅满了新鲜的血。
显然,他在老宅里杀了人,杀了那个画马的守棺人。
从廊桥上响来了一阵筛锣声,来的是一列送“衣棺”的出殡人,老老少少披麻戴孝,抬着纸人纸马,执着竿子,竿上挑着死在外乡亲人的衣冠。
出殡人向着老宅走来。曲宝蟠停住马,退到一旁看着。“谁死了?”他问一个执着竿子的麻衣老人。白布条在老人的额头上飘着:“我儿死了。”
曲宝蟠道:“怎么不见你儿子的棺材?”
老人道:“这身衣冠就是他的棺材。”
曲宝蟠看了看竿上撑挂着的一身蓝布学生装和学生帽,问道:“你儿子是读书郎?”老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