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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号声又一次冲天而起。大臣们跟随在汗血马身后,脸上挂满了悲痛与绝望。他们已经,这是在与大清国的皇宫做最后的告别!
走在队伍里的赵细烛眼睛通红,从腰带上摘下“黑小三”,边走边对着天空吹了起来。他吹出的是《奔马曲》!
紫禁城的上空也仿佛响起了诵读文告的声音,这让每个人都听见了:
“修正清室优待条件!今因大清皇帝欲贯彻五族共同之精神,不愿违反民国之各种制度仍存于今日,特将清室优待条件修正如左:第一条,大清宣统皇帝即日起永远废除皇帝尊号……”
阳光令人意外地明亮,照得汗血马的皮毛像雪一样白。
殿门口,走出了穿着一身西服的溥仪。他抬脸看了看天,看了好久。他觉得,此时自己内心的声音,一定会在紫禁城那一幢幢宫殿的明亮瓦面上响个不停,响得让每个人都能听见,而且都被震得耳鼓生痛:
“也许天下人都会记住,曾经有一个皇帝,当他看着自己的御马在宫殿里走完了一圈的时候,他就不再是皇帝了……”
汗血马仰脸长嘶!
溥仪戴上白色手套,夹着礼帽和文明棍,垂下目光,默默地看了看远去的汗血马和那十幅画像,然后慢慢往汉白玉的龙阶下走去……渐渐地,他有身影蚀溶在了一片白炽的阳光里……
北京街面沸腾了!
卖报的报童满街头跑着喊:“溥仪出宫了!快来买报哇!溥仪被冯玉祥赶出皇宫了!快来买报哇!”
行人争抢着买报,争着看报,争着说报,争着争着就笑了,争着争着就哭了,国人的泪水打湿了国人的报纸。
这一天,京城的报纸贵如金箔!
溥仪离宫后的皇城几乎成了兵营,到处是巡逻着的士兵。一群太监和宫女被士兵押着,排成长长的队伍,哭哭啼啼地向着宫门走来。宫门口,一内务府官员站在一张桌边,给每个出宫的太监和宫女发着“安置银”。“太监大洋十元!宫女大洋八元!”这官员长声喊着,嗓子哑哑的,“一次支取!两不相关!”
接了银元的太监和宫女抹着泪,走进了门洞,拖着脚朝宫门外去去,哭声骂声一片。赵细烛也在队伍中。他的身上除了那支“黑小三”,什么也没有,脸上的青肿还没有裉,头上盘着的辫子也散了一半,披住了半张脸。他踮着脚,不时地朝身后看去。
队伍里没有赵公公的身影。
端着枪的士兵给了他一枪托,喝:“看什么看!皇上都出宫了,你们这些个阉人还想赖着不走?”
赵细烛对着那士兵挤出笑脸,道:“兵哥哥,皇上真的走了?”
那士兵道:“不信?”
赵细烛摇头:“不信。”
“啪!”赵细烛的脸上重重挨了那士兵一巴掌,鼻血淌了出来。
那士兵骂道:“什么东西!老子说的话你不信,招打!”
赵细烛装作痛苦不堪的样子,捂着满脸的血,蹲在了地上,眼睛却是暗暗瞅着逃跑的机会。队伍在他身边缓缓地挪动着。赵细烛瞅着士兵回身的机会,爬出几步,猛地站了起来,朝宫内跑去。
偌大的乾清宫殿坪上,扔满了花翎顶戴和各品官袍。赵细烛踉踉跄跄地走来。“赵公公!赵公公!”他低声喊。
殿坪上无人,赵细烛的脚踢着了一顶顶戴,弯腰把顶戴捡起,抹了抹花翎,又放回地上,转着身子继续往前找去。
“赵公公,你在哪?”他把手作成喇叭状,压着声喊。从地上坐起了两个身影,赵细烛吓了一跳。坐起的是两个披散着白辫的老臣。“这不是内务府的二位大人?”赵细烛伸手去扶。
他的手被掸开,两个老臣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赵细烛问:“二位大人……怎么还留在宫里?”
老臣喝问:“会使刀么?”
“使刀?”赵细烛点点头,“会!”
“接着!”一把腰刀扔在赵细烛面前。赵细烛拾了腰刀,不明白老臣的意思:“二位大人……让我拿刀……砍谁?”
两老臣齐声道:“把咱俩的脑袋砍了!”
“咣啷”一声,赵细烛扔了刀,一步步后退着,“不不,奴才是乐房吹黑小三的,不是刑房扛斩刀的!奴才不……不会砍脑袋!”
没等老臣再开口,赵细烛拔腿就跑。突然,他停住了脚步,慢慢转身看去,吓得脸变了形。月光下,那两个老臣各自后退三步,站定了,大喝了一声:“大清不死——!”像两头角斗的山羊,身子一沉,脑袋对着脑袋撞了过去!“咚”地一声闷响,两人倒下,脑浆子像豆腐似的四溅。
赵细烛呆成了一个木头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十三排”平房的。他在长长的过道上木木地走着,拖着声调喊:“赵公公——,赵公公——,赵公公——!”
他推开赵万鞋的住屋,看看里头没人,又木木地回过身来,边喊着“赵公公”,边朝着上驷院方向走去。
冥冥之中,他感到了御马房的召唤。
赵万鞋是替大清国办完最后一件大事的人。
此时,他出现在养心殿外的长廊上,抬起了他那只苍老的手,剧颤着,往柱子上伸去。柱上挂着记日子的悬牌。这只手抓住了悬牌,将牌取下。悬牌上一行黄字:“宣统十六年十月初九日”。这是溥仪离宫的日子,也是大清国的最后一天。
赵万鞋把悬牌紧紧抱在怀里,两颗老泪滴在了牌面上。
赵细烛是从那个被套爷炸开的“门”里走进来的,这儿原是御马房堆放草料的地方。他从地上拾起一盏破灯笼,从怀里掏出火柴,点着了灯笼里的蜡烛,向御马房走去。
他推开了御马房的木门,喊问:“赵公公在么?”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跌倒。马厩里里外外没有一丁点儿响声,连一匹马影子也看不到,地上已是一片狼籍,到处扔着马具,食槽也已翻倒,水桶底儿朝着天,木栅门也塌了,显然,有人在这儿抢劫过马。
赵细烛抬高灯笼,绕过绊脚的马具,向汗血马的厩舍走去。厩舍里静得可怕,既没有人的动静,更没有马的动静。“汗血马,”赵细烛低声喊,“汗血马,你还在这儿么?”他侧耳听了下,什么也没听到。
他到处找了起来,淌着泪道:“汗血马,你不是能听懂人话的么?我喊着你,你该应一声才好。……汗血马,你不应我,是不是我不该叫你汗血马?我给你取个名吧,叫你宝儿怎么样?我小时候,我爹就叫我宝儿。宝儿,宝儿!你在这儿么?”他推开了御马房的另一排空马厩,突然脚下踩到了什么,急忙抬高灯笼。
木栅门前,趴着两具死尸!
赵万鞋两只手捧着悬牌,披散着苍灰色的长辫,满脸是泪地贴着宫墙走着,嘴上念念有声:“我也该走了……该遵着皇上的旨……带上文房四宝……给死人画像去了……细烛,你在哪?……细烛,赵公公得领你去见一人……细烛……细烛……”
他身后的宫墙上渐渐浮出了神秘的影子马。
影子马在默默地看着踉跄而行的赵万鞋。
赵万鞋突然听到什么声音,缓缓回过身去,他看到了墙上的影子马。“谁在墙上……画了马?”他走近墙边,把手摸向墙面。
影子马在他的手指下突然消失了。“扑”地一声,一个布包从瓦面上扔了下来。赵万鞋一惊,将布包拾起,解开,从包里取的竟是一件样式奇怪的布衣!他打开布衣打开看了一会,失声:“马衣?”
这是一件缝纫得异常精致的马衣!赵万鞋抬脸朝殿瓦上看去,一条白色的人影一闪,不见了。
“你是谁?”赵万鞋问着瓦面。
瓦面不再有任何声音。赵万鞋似乎明白了什么,急忙把马衣塞入怀里,往上驷院快步跑去。
赵细烛用灯笼照着地上的死尸,将死尸翻了过来,很快就认出这是宫里的两个太监,便定了定神,对死尸道:“你们二位,不是古董房的公公么?怎么会死在这儿?”
死尸的额头上嵌着血洞,显然是被枪打死的。赵细烛把手往死尸鼻子上晃了晃:“二位,真的死了?”
“进这间马厩的人,没一人能活。”从马厩角落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赵细烛吓了一跳,问着黑暗:“你是谁?”
苍老的声音在黑暗里传来:“我,当然也是死人!”
“你也是死人?”赵细烛问得战战兢兢,“这么说,这儿有三个死人?两个不会说话,一个还会说话?”
苍老的声音在说:“这个会说话的,也快不会说话了!”赵细烛抬起灯笼,朝着传来声音的角落走了过去。灯笼光里,照出了一个坐在草窝里的披着一头白发的老人,在这人的脸上,戴着一副墨晶眼睛,手里握着一把左轮手枪。
他是索望驿!
赵细烛惊声:“你……你是谁?”
“兵部侍郎索望驿。”
“地上躺着的这两个公公……是索大人打死的?”
“我已经说过,进了这间马厩的人,都不该是活人。”
“那么……我也进了这间马厩,也不该是……活人?”
“你是赵细烛?”
赵细烛一怔:“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索望驿道:“赵公公告诉我的。”
“赵公公?”赵细烛更惊愕了,“这么说,是赵公公让你来这儿……杀我?”
“砰!”枪声猝然响起。
枪声是从深宫传来。不必说,准是进宫的士兵在搜索着各个宫殿,准是又打死了几个背了黄绸大包袱的太监,那包袱散开,准是又撒了满地珠宝。
“坐下!”索望驿道。
赵细烛看着索望驿手里的枪:“你要杀我,得让我站着。我爹说过,坐着死的人,下世投胎,投的是癞蛤蟆。”
索望驿重声:“坐下!”赵细烛狠狠心,在索望驿对面盘腿坐了下来,闭上眼,道:“开枪吧!我爹说过,死在枪下比死在刀下好。”
索望驿道:“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么?”
“不想知道。宫里有规矩,大臣的事,奴才不能知道。”
“大清亡了,还有大臣么?还有奴才么?”
“我爹说过,哪个朝代都有大臣,都有奴才。”
“听着!宫内马上就要戒严了,我的时间不多!”
“开了枪,你马上走,兴许还出得去。”
“赵公公将我领到这儿来,我就没打算再离开!”
“真是赵公公领你来的?他领你这位大臣来马厩干什么?”
“来牵马!”
“牵马?”赵细烛的眼睛睁开了。
索望驿道:“牵走汗血马!”
“牵走汗血马?”赵细烛更吃惊了,急忙爬起身,操起地上的一把叉子,大声吼道,“谁也别想牵走汗血马!”
索望驿道:“这汗血马,正是本大人送给皇上的!如今皇上再也不会骑它了,这马,本大人自然要牵走!”赵细烛嘶声吼道:“要真你牵走汗血马,你就只当我是个瞎子,什么也没看见!可你别忘了,牵马的时候,你要开枪打死我!”
索望驿道:“错了,本大人才是瞎子!”他抬起手,把墨晶眼镜摘来,露出一对没有眼珠的血窟窿!
赵细烛惊声:“你……你的眼珠呢?”
索望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挖了!因为汗血马,我把自己的眼珠挖了!”
赵细烛看着索望驿的瞎眼窝,紧紧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好一会,他才将眼睛睁开,道:“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杀了这两个公公?”
索望驿道:“宫里的什么东西他们都能盗,就是不能盗汗血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