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高保贵冷笑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你知道他这‘琼崖仙馆’起家的本钱是哪来的?——就是销烟时捣弄来的!这小子就在销烟池边当差。有些烟怕销不毁尽,关大人叫人用竹篙棍子把烟土往卤水石灰盐池子里捣烂搅开,他的竹篙中间的节里头都打通了,捣烟捣得满竹筒都是,每天这么换一根。你想,烧了七七四十九天,他捣了四十九竹筒的烟!烟价当时一斤二十两批价,一竹筒能捣十五斤,你一算就知道他发了多大的国难财!他这犯的是死罪,伍绍荣兴许就是抓了这把柄拖他下水的!”
“嫂子,给我再弄两碗者烧缸!”三彪已经脸色变得铁青,刷地脱掉小褂子,露出疤痕累累一身黑红练肉,束了腰带蹬上软靴,“我今晚就叫姓胡的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高氏慌得说道:“好歹有个计议,兄弟你不能莽撞!”三彪恶狠狠说道:“如今这世道还叫个‘世道’!老子跟林大人销烟,朝廷下的旨意;三元里打义律,朝廷说是功劳。功劳叫他们抢走了,老子的码头丢给了伍绍荣、鲍大裤衩子这些王八蛋。老子兄弟有功的人反而逼走的逼走,坐牢的坐牢!这到底是中国的地面还是英国的?我要弄弄明白!”
二虎咬着牙道:“耐一耐再看。”他的声音沉闷嘶哑,有点像从坛子里发出来的响声。“江大人不是要办团练么?拉起队伍来我们就有了势。有了势,又有官府照应,查明案子实情一网打尽。这是上策。”他微微摇着头,皱眉又道:“我兄弟三元里一战太出风头了!江大人也未必能说通叶制台让我们带办团练……如果那样,我们把码头上贴己的兄弟拉出一帮。洪帮我还是龙头嘛!他暗算,我们也暗算,叫他们不明不白进珠江种荷花!”
“现在要做些准备。”二虎继续说道,“一条是我和三彪搬出茂升店,我和彩云的事办下来——新斗栏我赁了一处宅子,算是徐家门户。
“二一条是高哥帮我串连一下,那些变了心的、三心二意的是一套说话;真心还愿跟我兄弟做事的我都要见见。江大人要拉团练,没有我兄弟俩,广州不同湖南,他拉起也是乌合之众。但要我们出头,叶制台未必准允,英国人那头也要搅缠,江道台的算盘未必打得响。所以要视情形再动。我们回来,肯定已经惊动了伍绍荣,他们酒后泄露机密,醒来肯定加倍小心,说不定也在盘算对付我们。他们有枪有权有势而且在暗处,我两个孤立无援摆在明面。妄动起来,比剁砧板上的鱼还容易……”
他说完了。局面如此凶险复杂,二虎思虑这样缜密周全,都是众人想不到的,一时都陷于沉思当中……
“在这里,要演一出戏。”二虎果决地说道,“撒一把土,迷一迷众人的眼!”他眼望着院外暗夜风中婆娑摇摆的柚子树影,嘴角掠过一丝阴冷的狞笑,“今天是腊月二十六。二十八……后天二十九,我们砸胡家烟馆!”
众人都瞪大了眼,迷惑不解地看着二虎。三彪道:“你方才还说——”
“砸他的烟馆,给姓伍的瞧瞧颜色。”二虎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嫂子你要带茂升的伙计们一窝蜂出去‘护邻居’。当面跟我吵,要像那么回事……要讨债跟我和彩云翻脸,闹他个一塌糊涂,我再砸了你的店。各回各‘家’,关起门来笑着过年……”他孩子气地笑起来。
四
江忠源一连几天都住在总督衙门。他的“团练总办”委札倒是很快就挂牌子悬榜公布了,但没有公署。胡师爷、蔡师爷还有个姓马的师爷很帮忙,把督署琴治堂东边放旧家具的院落空出来作道台办差签押房。叶名琛也很满意,团练总部设到督衙,有事既便于指挥又能牵制江忠源,也能加固衙门自身防御。将近过年,四姨太太又要过生日;黄道吉日是二十八“宜会议”,几百官员心里油煎似的等了一个多月,终于要开会了。江忠源一头忙办公所在,一头向叶名琛申报开办费,和蔡师爷商量聘用人员,还要参加会议;后衙四姨太鼓吹唱戏,前衙各色各流官员忙得乱窜,会议伙房大冒蒸气,满院酒肉香味,一座督署衙门公事私事外事里事稀里糊涂搅成一片,乌烟瘴气看去也光怪陆离。
二十九下午三点钟,会议接近尾声。会场上咳嗽打喷嚏的,撑胀得打嗝儿的,抽烟说悄悄话的,还有微微打鼾的,犯了大烟瘾一声接一声打呵欠的,什么怪相都有。忽然一阵安静,原来叶名琛开口说话了。
“嗯……这个这个——诸位老兄。”叶名琛也是因为忙,眼圈有点发暗,眼泡儿也有些松弛,但说话精神底气还足,轻咳一口吐了痰,漫不经心地说道:“有人拿我和林文忠公相比,以为文忠公激烈,我持重,而维国本忠君父则一。这个这个……我不敢当。但少穆公仙去,我自觉少一知音。少穆临终带病日驰二百里,奔赴疆场,是劳累而死鞠躬尽瘁。为什么这么累?为什么皇上下旨表彰赐輓哀悼?他是死于王纲皇政!现在朝廷外有列强内有匪患,谁是大敌?”
他顿了一下,扫视着雁序列座的会场,徐徐说道:“很明白,英法美比日像臭虫、跳蚤,乃是疥癣之疾。洪杨之辈崇信异教,祸乱太平觊觎大位,这是心腹之患。诸位不要说这是老生常谈,其实世上老生常谈才是真正的道理。防民之变甚于防川,不是先圣先贤的至理名言?闭着眼也能看清,英国就那么几个人,几条船万里舶来,他能占了中华?几个钱就打发了这群洋叫花子!但内乱一起,四面烽烟遍地贼匪,朝廷社稷还有诸位的身家性命胡以保全?所以,要办团练。我身任两广总督,负责广东重地,不能让广西祸水流到广东!”说着用手指了指江忠源,“这位江老兄江忠源,在湖南秀水办团练卓有建树。曾涤生(曾国藩)现在湖南也在办——皇上特简忠源来广。我要用其所长,在广东办起团练。我先拨二十万开办费给他,以后陆续再拨。这件事不能马虎,不能图省银子。他办起来,各道、府、州县也都办起来。本来要响应洪杨的那些地方群氓,反过来又为我所用。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他偏着头自我欣赏地点头一笑,接着正容说道:“广东与别的省不一样,广州尤其如此。国际交涉朝廷已经吃了亏,就是因为有人不明大势鲁莽灭裂任性而为,招惹出了是非——所以,办团练也要小心翼翼,要依靠地方士绅,在防民变防土匪绥靖治安上下功夫。不能吸收教民,洋人用过的奴仆、掌柜、帐房、翻译也不用。但更不能和洋人滋事,惹出外交麻烦。洋人闹着要进广州城,我不允许,我也不同他们打交道。井水不犯河水最好。告诉诸位,你们寻遍总督衙门,除了接待洋人的书办房,寻不出一件洋货。我叶名琛连洋钱也不摸,我一听见‘洋’字就捂耳朵,连这个五‘羊”城我都想给它改成个五虎城!”
会场上一片哄笑,叶名琛越发意气风发,得意地讲三元里之战后和徐广缙“遏制”洋人入城的事,昏天黑地已经离题万里。江忠源听得没兴头,一恍惚间,见胡庸墨向自己招手,因起身向叶名琛一躬,随着胡师爷出了议事厅北墙后,问道:“有什么事么?”
“你荐的那个二虎,放的三彪砸了胡家烟馆,连高家的茂升酒店也砸得稀烂。”胡庸墨道,“知府衙门刚才报过来,请示制台,制台叫我告诉你一声……”
砸胡家烟馆是情理所在的事;茂升酒店也砸了,江忠源便觉不可思议,抬脚就要走,又停住了,问道:“制军有什么指示?”
“制台叫你看着办。”胡师爷道,“如今这上头没律条。朝廷明令禁烟,砸烟馆是没罪的,砸茂升倒是有罪,但高家出来护烟馆,高家先有不是。这本来是官府应办的事,徐家兄弟越俎代庖,也有个不应之罪,但徐氏兄弟又是你荐的团练管带,有半个官身,砸烟馆又占着法理,所以是一笔糊涂帐。”说罢,挤巴着眼看江忠源。胡庸墨各路解析,江忠源己心里明白,这人名字里带着个“庸”,其实精明无比,什么都说了,却又“什么都没说。”贤能之士隐于乱世,跟着叶名琛这样的昏聩颟预人屈在僚仆,真是令人叹息。想着,微微一躬说道:“多承关照。大帅那头还请关照。徐家兄弟在这里威望名声都高,拉起团练不但省事而且省钱的。大帅要护广州城不用这些人事倍功半。”胡庸墨笑道:“论理是这么回事,可惜权在大帅千里。我看他们砸烟馆是真,砸茂升是假。真里头透着假,假里头又有真。真应了《红楼梦》里的话,‘真是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徐家兄弟是聪明人啊!”说罢,迈着方步进了会场。
江忠源怔了一下,也不叫从人,到门房要了一匹马,飞身上骑直奔茂升而来。
茂升酒店门外看热闹的足有上千,都还没有散去,人圈子外头是知府衙门的衙役,看样子没有指令拿人,有的坐有的站着闲磕牙。江忠源挤进去看时,徐虎徐彪正套车装行李。茂升店的临街窗棂都砸成了黑洞,碎木片、破布、空纸撒落一地……烟馆那边倒还略为齐整,匾额上写的却不是“烟馆”,是八寸见方的三个字:
茶友社
下面对联写得别致:
一呼一吸身犹仙山琼阁里
三眠三起心在清凉世界中
黑边白底金字,已被烧焦了一个角,屋檐上也有火燎烟迹,地下一面水渍杂着玻璃,看样子是二虎兄弟放火未成,被众人拦住了的。烟馆的伙计掌柜拿着刀叉三节棍等家什护定了门。高氏钗零发乱,钮扣也撕开两个,赤脚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兀自呼天抢地边哭边骂:
“高保贵!你个挨枪子当炮灰的!你都结识了些什么好朋友啊……嗬嗬……整日价三朋六友来店里又吃又喝又拿,我几时说过二话?徐二虎徐三彪,你们不是人养的……你们闯了祸,一个跑了一个蹲班房,是谁照料你们家来着?啊……你们跟胡家有仇,跟我什么相干?!这一把火点着,连我这店也要烧掉,出来拦着你们还打我,没来由欺负我个妇道人家……”
她哭得撕心裂肺,骂得有滋有味。二虎不言声套车煞行李,三彪把两叠子桑皮纸裹着的银元一把扔过来,喝道:“哭你奶奶的!不就是几个臭钱?给——二百大洋,房钱,砸你家伙钱,还有欠你的人情债,一笔清——叫你男人跟姓胡的卖烟去!”
“叫你女人卖屄去!”高氏一骨碌爬起身来,十分麻利打开纸包看了看钱,眨眼工夫就揣了怀里,口里却道:“谁稀罕你这臭钱?回头撒了珠江里去!”又冲烟馆叫骂:“你们都是吃王八屎长大的,二十几个人奈何不了人家两个,看着他们打我也不相帮?”江忠源这才看见高保贵也在旁边,阴沉着脸盯着二虎三彪。
“得几——驾!”
三彪一声喊,驮满被褥箱笼的骡车一动,人们闪出一条路来。兄弟两个气咻咻随车出来,一眼照见江忠源站在人群边,忙逼手站住,已是换了一脸恭敬之容。二虎脸上绽出的笑容带着稚气,打了个千儿。说道:“给大人请安!”三彪也就随着。
“起来吧!”江忠源眼见人们又要围过来,摆摆手皱着眉头,说道:“我的公署已经安排好了,在总督衙门里头东院。把东西送回去,去我那里报到!”说罢上骑,径自打马回衙。
回到总督衙,江忠源刚洗了一把脸,胡师爷、蔡师爷还有马师爷三人联袂而入。三人都换得簇新袍褂,一齐向他打拱道乏。
胡庸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