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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垂绮抬头对上她的目光一笑,不语,仍低头刺绣,绣过几针,才淡淡开口道:“环儿要出阁了,这便是成人。她的背后是孙家,这等家世在那默默无闻的秘书监眼中,只怕也有些重吧!若是个贪图功名之辈,对环儿必不真心!若是个酸腐的书生,只怕环儿也多受冤气。唉,良人么,总还得门当户对,品性相当,才不至受委屈……”她轻轻一叹,仍低头刺绣。
宣盈璧听了此话,心想着骆垂绮的际遇,也是一阵感慨,一双水眸瞅着身形单薄的骆垂绮,心头便漫过一层酸意!唉,这么一个府中,她们都受着委屈,所为只是一个“孙”字!她忍受丈夫另娶,公婆冷待;而自己,深锁空闺,忍受着丈夫戍守边关的冷清寂寞。都只为一个“孙”啊!
孙永航坐在书房里整理着一摞摞爷爷生前的折子及书信,翻着看着,他也渐渐摸出些门路。爷爷的行事,爷爷的人脉,爷爷的担忧,以及,爷爷的野心,所有,都慢慢呈现到他脑海里。
他微抬脸,盯着眼前的这方“孩儿面”。匀细剔透的质料盛着漆黑溢香的浓墨,与那双因沉思而显得深不可测的眸子相映,只一片深黑。想了会儿,他猛挑了挑眉,因病而深陷的眼竟射出两道晶锐的亮来,“来人,把历名叫过来!”
片刻后,历名入内,“航少爷!”
“嗯。娘最后终于顺了环儿的意,定了孟物华?”孙永航一眼望过去便仔细地看到了历名肩头那痕已凋的桃瓣,心头一时浮过些非常柔软的暖意,让他神情也跟着一柔,随即又敛住。
“是。”历名略一抬头,却忽然有些怔住。眼前的航少爷还是航少爷,可是,却又有些不一样了。历名不自觉地有些皱眉。
“她……对这事儿说过什么话没有?”孙永航在初启口时有太多的隐忍,然而一顿之后,便又复平静。
“少夫人什么也没说。”是了!历名眉宇锁得有些紧,就是航少爷的这种神情,隐忍!把所有的心绪都藏到了最底处,让他连一丝丝都感觉不到了,摸不着心绪的好坏,更摸不着意图。
孙永航闻言,手敲着书桌沉吟了会儿,忽然抬头望着历名,“历名,安排几个人,去秘书监放火……就抽孟物华当值的几夜。”
“呃?”历名吃了一惊。
“明白了吗?”孙永航微微一笑,眼眸便有些细,像夹住了一切外泄的情绪。
“呃,明白了。”这笑让历名忽然起了些心惊胆战的感觉,航少爷在恨谁?在报复谁?为什么明明针对的是那个孟物华,却让他觉得航少爷的眼闪过的是极深的怨悒,就如同当初航少爷应下娶相氏千金的时候一样?可是,明明他又在笑啊!
回影苑中,骆垂绮正浅笑着替小菁儿净手,而小菁儿却早已等不及地不甚清楚地嚷着,“娘,月姨,桃!桃!菁儿要桃!”
正巧溶月端着新做的桃米饼进屋,听见小菁儿嫩脆的嗓音,抿嘴一笑,“菁儿!是桃米饼!来!说一次,桃米饼!”她拈起一块,诱惑地悬在小菁儿眼前。
菁儿立刻就扑腾着还立不甚稳的小身子过去,也顾不得还湿着手,就要抢。眼看要跌倒,骆垂绮伸手拦住,那小小软软的身子便倒在温软的怀里。
“菁儿!先把手擦干!”骆垂绮浅笑仍挂着,声音也柔柔的,但原本仍想再抢的小菁儿马上就乖软下来,微偏着小脑袋点点头。“哦……”他应了下,看着娘亲将自己的小手擦干一只,他又不甘心地补上了一句,“菁儿要两块!”
骆垂绮依旧浅笑,只是轻轻捏住儿子小小软软的手,“那晚上睡前的药呢?”小菁儿这几日有些咳,历名早早请来了大夫瞧过,原不甚要紧,只开了副散剂,只因小菁儿怕苦不肯吃,又兼之贪玩,总有受凉,便拖了几日。
小菁儿听到还要喝药,一张灵动激昂的小脸立刻垮下,皱着眉的结果是整一副五官都缩在了一起,“娘——”他滑出娘的手,转而撒娇地搂住娘亲的脖子,一双墨珠也似的小眼瞅准了溶月。
“呵呵!”溶月一时撑不住笑了。
骆垂绮顺着儿子的撒娇将他轻抱起来,入手的分量微重,让她忍不住添上几分欢欣,但没让儿子看见就稳稳敛住。“菁儿,想做一件事,就得为这件事的成功付出点什么。你记住娘的这句话。”
小菁儿根本听不懂,却仍歪着脑袋,黑晶晶的眼珠子笔直地瞅着自己的娘亲,“菁儿不,药!”
“菁儿想吃桃米饼吗?”
“嗯!”立刻点头。
“那就得喝药。”
“不要!娘——不要!”马上摇头。
“那就不吃桃米饼。”
“不要——娘——桃!桃米饼!”小菁儿搂着娘亲的脖子一个劲儿地晃,见娘亲无动于衷,就朝边上叫着“月姨——姨……”
“不用看你月姨!吃桃米饼就得喝药!哪,只要咱们的小菁儿晚上喝半碗药,那娘明天还让你吃桃米饼!好不好?”
小菁儿歪着脑袋思考着,想来想去,终究抵不过桃米饼的诱惑,点头开心地叫,“好!桃!桃!”
“呵呵!”终于定下,看着小菁儿趴在桌沿上小口抿着桃米饼的样子,骆垂绮不禁朝溶月笑叹了口气。总算说通小家伙乖乖喝药了。
望着儿子津津有味地吃着桃米饼的样子,骆垂绮心中微微泛酸,有一股愧疚与神伤泛涌上来。菁儿才不过一周岁又一个月,举凡大户人家,哪个孩子会在三岁前断奶?只有她的儿子!只有她的儿子呵!
怨悒悲愤一齐涌上来时,骆垂绮忍不住将孩子拥入怀里。
“娘?”
“小姐,其实……”溶月看着她的神情也大抵猜到她心中的想法,其实,小姐本不必让菁儿断奶的,航少爷他……
“没什么的,溶月!”骆垂绮迅速闭眼,仰起脸,娴雅温润的面上是浅浅的笑纹,“老太太那儿你送去了吗?”
“送去了!她们都说太夫人一连几天没吃东西了,今儿看见这桃米饼倒是尝了一块呢!”溶月斟了盏茶递给骆垂绮,笑着顺应她的话,并不想再让小姐如此神伤。
“几天没吃东西了?”骆垂绮缓缓低下头,浅浅地呢喃了一句,神情模糊,只觉那双原本温润的杏眸有些冷凉下来,掩住所有温情。
晚间,看着小菁儿皱着小脸将药一分不差地喝完睡下之后,骆垂绮才静下心来听历名办差回来的回禀。
待回明了骆垂绮交代下来的事,历名忽然又支吾起来。
骆垂绮瞥过他一眼,忽然一笑,“他吩咐你了什么?”语意幽幽,却似乎什么也没有。
历名惊了一跳,随即吸了口气极快地吐出,“航少爷吩咐去烧了秘书监的藏书楼……还特别挑孟大人当值的几夜……”
“烧楼?”骆垂绮看着茶盏的眸光忽然一闪,继而是微微地苦笑。夫妻同心……为什么到现在看来,他们二人的行为是如此可笑?
“那历名,麻烦你去孟府走一趟,请孟大人,善用火事!凤凰涅磐,浴火重生!”骆垂绮站起身,烛光映过她一角微明的侧面,微微神伤。
“是。”
刻意放轻的脚步渐去渐远,渐远渐无。骆垂绮望着烛火,直到灯芯爆出“嗤”的一声,她才惊醒过来似的甩了甩头。纤手抚上微凉的额际,她勉强自己敛聚心神。
孟物华!如果这场火烧得好,那也能助他脱离秘书监那座缚住他手脚的小楼了吧?只要,他够聪明,他够野心!
第十七章 清极不知寒(1)
羞将姿媚随花谱,爱伴孤高上月评。
独恨遇寒成弱植,色香殊不避梅兄。
四月初,不知哪家竟移得了“南汉美人”玉芙蓉于天都,一时间墙头窥雪,整片街市触处皆香。含笑花亦初苞,芬芳四溢,一团团浅白、乳黄,娇嫩一如待嫁女儿的脸,清浅含笑,婀娜有姿,把天都城装扮得粉妆玉琢,分外娇媚。
就在孙永环满心盼着孟物华再来的时候,禁宫偏南的秘书监涵英楼失火,损失卷帙一千八百三十多卷,其中包括世祖明光帝——也就是先皇——传位时的一份重要史录也焚烧殆尽。这下,久无罪愆的秘书监众吏俱交刑部论处。
案子横出,孙骐夫妇自是再不会将女儿许给孟物华。为怕他人笑话,只匆匆纳了刑部司田主郎中元驿的聘。孙永环虽哭闹了几回,但终究强不过父母,加之众人相劝,也便依从了。两家就此热络地商议婚期。
刑部案子一结,不外就是革职免官外放,因是编修文辑之职,这些外放的官吏多放为各州县级文书作罢。但其中,孟物华却是有些意外地降为文书以外的安平兰郡知县。
安平兰郡是整个碧落最难治的地方,此处地处西北,大山大原,碧草肥美,历来有“碧落马场”之称,然而却因住着个曾经助妫氏打天下有功的安平大将军袁秦之子袁锋,也就是被封王世替的青王,且老王妃正是先皇最为亲近的胞妹、当今皇上的亲姨顺大长公主妫瑶。皇家亲戚,又是如此嚣张跋扈惯了的大将军青王爷,大小一应官员俱看他脸色行事,几家亲戚这么一使,此地因无房无田而沦为乞丐者甚众。且因临近边关,多有匈奴兵马袭掠,此地百姓俱困苦不堪,吏治数年不见成效。
每年派去的官员多是宁可辞官归隐,也不愿与青王之属共事,可见青王嚣张跋扈之盛。女皇对此也多有不满,但顾及天下未定,也只能放任,甚为无奈。
此番众人见孟物华虽是破格降至了知县,但因所任是碧落最苦的差,心下好笑之余,也便没有半分在意。
孙永航因乌州一桩上都告御状的案子,调任乌州监察御使,赶赴乌州。回影苑也因孙永航的一走,更显冷清荒怠。平日里服侍的丫鬟仆妇见他一走,而骆垂绮分明是失宠失势,也一个个能躲懒的都躲懒去了,只得一个历名一心一意伺候。
已入初夏,夜风温温融融,含笑的芬芳隔墙隔院地飘来,润在风里,清新一片。骆垂绮执着团扇为已安然入睡的菁儿赶着小虫,静静地听完历名的回禀。
良久,她才挑眉看向历名,“这位孟大人据说也被抄了家?”
“是,少夫人!但这些不过是刑部的例行公事,但凡秘书监的官员多有抄家驱逐,财物充公之责。”
“嗯。”她轻轻点了点头,这才朝正剪着灯花的溶月问,“溶月,去检检,我们还有多少银子?”
“哎!”溶月放下剪子就欲出门,历名却抢先拦了,“回少夫人……航少爷吩咐过,少夫人一切用度,直接由历名去账房领取便是。少夫人想支多少,请吩咐一声即是。”
“呵?”骆垂绮转出一声笑讽,“他是放心我?还是放心你呢?”明晃晃的眼眸逼向微敛着眉宇的历名,让他再吐不出半个字来。
“也罢!我的确没那么多钱财!你就支一百两银子,明日去送孟大人一程!就说这一百两是我请托的保管画作之意,半年之期,请他切勿忘记!”骆垂绮似有些不耐地挥了挥团扇。
“是。”历名转身即走,却在跨出门庭时终于等来骆垂绮明显有些迟疑的声音。
“历名……你支领银子,记入谁的名下?”
“自然是航少爷。”历名拎着心答得却沉稳自然。
身后久久没有听见什么动静,历名也僵着,就在他都自觉要放弃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历名听清了那抹叹息,疲倦、心酸、迷惘,似是心底深处所有的困惑烦恼俱被勾了起来。原本想的是主子的事,而至后来,却不知不觉变成他自己的心事。
庭中月,细细一眉,就像女子的眉黛,清清瘦瘦,淡淡疏疏。
四月初七的清晨,天都城犹笼在一片含笑花的薄香里,器水岸边,水汽蒸着日光一看,总一派清旷之象。孟物华停了马车,轻轻走了下来,最后